贺兰破一言不发进了庙堂,转身就躲在门后看祝神要做什么。
祝神站在神龟池子前,合上双手,假意闭眼许愿,实则悄悄睁开一只眼睛不住地往人堆里看。
接着贺兰破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人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却生得肩宽腿长,神仪明朗,举止间一派翩然贵气。
祝神隔着幂笠同他对视过后,便扬起唇角闭上了眼。
那是十七岁的少年人特有的心怀动荡的神态。
门后八岁的贺兰破还不懂祝神脸上那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只是直觉般的感到危险与愤懑,一眼不眨透过门缝盯着池子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假装不识,又悄悄在手下有意无意触碰对方的手指。
最后那个人离开前塞给祝神一枚铜币,让祝神把它丢进了水池。
十二年过去贺兰破仍时常梦见祝神那时的笑脸,尽管醒来后梦中人永远都是那样面容模糊,他心中的怒意却从未随着梦境的消退而平息。
哪怕时至今日,他听见祝神口中“约定”二字,才像动物觉醒本能一般瞬间想到那个人,再不情愿,也还是开口提及了。
可祝神却忘了。
像对方十二年前从没出现过一样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贺兰破一个人记了十二年,恨了十二年,嫉妒了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前祝神待他千般好,却没有对他那样笑过,十二年后的祝神,对他也笑不出十七岁时的模样。
十七岁的祝神的心动,永远属于另一个人。
“既然你忘了,那就不说了。”贺兰破垂下头,眉眼的神色在烛光下失去了锋芒。
祝神隐约猜到几分,他想贺兰破现在的难过兴许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忘了——即便忘了那个人,却还是凭借强烈的感觉像完成约定一样开了一间喜荣华。
伤贺兰破的不是十二年前的祝神,而是今晚的他。
他伸出手,带着水的指尖抵在贺兰破唇下。
贺兰破含住了他。
小时候便是这样。
贺兰破野狼似的在草原颠沛着长大,不被母族承认,不被同类接纳,对谁都龇牙咧嘴,恨不得在对方靠近前亮出一口狼牙,连被祝神捡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让人亲近,生病昏迷时防备心也不松懈,祝神喂到他嘴边的任何东西都无法让他张嘴。
眼看人要不行了,祝神偷偷跑到人家院子里挤了一碗羊奶,捧着跑回床边,用手指头蘸了去挨贺兰破的嘴唇。
贺兰破还是不肯张嘴,祝神便抱着他坐到自己怀里,小声在他耳边说:“这是奶,好吃的。”
这话不知哪里触动了贺兰破,他皱着眉,睁不开眼,只用干哑的嗓子问:“……娘亲?”
祝神便说:“娘亲在这儿。”
贺兰破慢慢伸出舌头把祝神指腹的羊奶舔了。
于是祝神就这么用指头蘸着奶,把濒死的贺兰破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如今大了,祝神伸指头,他还是一低头就含住。
祝神用拇指擦擦他的下巴:“当年你连一件正经衣服都没有。我听说小孩子穿百家衣能驱邪避凶,便四处敲门从各户人家里讨了一堆布料给你缝了两件衣裳,你日日换着穿。我衣服缝得不好,袖子长裤脚短的,你一上街就有别的小孩儿叫你小叫花子。那时我便想,要是有钱就好了。有了钱,给你买许多衣服,还有吃不完的好肉好菜。说到底,喜荣华,从一开始,便不是为其他人而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再生气了吧。
祝神放在贺兰破嘴里的指尖轻轻挠了挠,贺兰破便抓住他的手,从指节一路亲到手背。
再要往前,祝神便捏住他的下颌给推了回去。
贺兰破抬眼,祝神歪靠在浴桶里,似笑非笑:“留口气儿给我吊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