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叫她意外的是,这并不是一辆空马车,在她上车之前,车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听见她上车动静之后,对方从手里的书册中短暂地抬起头,马车上的挂灯照亮了他的侧脸,叫他隐藏在黑暗中的银灰色瞳孔看起来更加深沉。
温芙愣了一愣,她现在知道亚恒要怎么在深夜送她回蔷薇花园了,有泽尔文在,即使是凌晨也不会有人把他们拦在外面。
万籁俱静的夜里,马蹄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泽尔文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像是半夜搭载了一位路人的好心客商,对这位同行者并没有任何的好奇。
温芙也没有主动和他叙旧的打算,他们已经有三年没见了,她不觉得贸然开口是个好主意。
于是她坐在马车上,堂而皇之地开始走神。巡查所距离蔷薇花园不远,马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了差不多一刻钟,就抵达了花园的大门外。温芙本想提出在这儿下车,不过大门的守卫早早就已经打开了铁门放他们进去,于是她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泽尔文像是终于看完了手里那本厚厚的东西,温芙将目光落在那上面,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她定定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画册,并且似乎还是她落在旅馆里的那一本。
温芙意识到泽尔文一路上就在看这个,她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因为那里面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画的男性裸体草图。她清了清喉咙,终于出声打破了车里的沉默:“这是我的画夹?”
“真高兴你还愿意和我说话。”泽尔文将手里的画册又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对她说。
温芙噎了一下,然后她说:“我以为是你不愿意和我说话。”
泽尔文抬起头:“里昂在教你什么?他打算在长廊上画一群不穿衣服的男人吗?”
温芙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阴阳怪气的:“您最好期望不是那样,因为您肯定也是其中之一。”
她对他用着尊称,话里的意思却又不大客气。泽尔文想:就像他们之间现在怪异的关系,称不上朋友,但比陌生人又熟悉一些。
他低下头像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温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有时候的确很弄不清他在想什么。
泽尔文又问:“所以你在旅馆开了个房间,和一个男妓待在一起,就是为了画画?”
温芙不做声,她今天已经回答了太多遍这个问题。
“你准备画谁?”泽尔文继续问。
温芙犹豫了一下,事实上里昂还没有确定要把哪个人物分给她,不过她猜大约是背景里的士兵。
当听到这个答案以后,泽尔文又看了眼手里的画稿,随后评价道:“你知道一套铠甲的重量吗?”
温芙沉默不语,她知道他的意思,就像她对唐恩说的:他太瘦了。不过温芙短时间内找不到其他模特。
泽尔文却对她的沉默产生了误解,他嗤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三年里的成果?”
一阵风吹过,他手中的画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有拿稳,于是那叠厚厚的稿纸被夜风吹出了窗外,如同漫天的雪花,飘向外面漆黑的夜空。
温芙扶着摇晃的车壁站了起来,她下意识想要去抓住那些稿纸,以至于几乎半个身子都已经伸出了窗外。泽尔文伸手拉住了她,可是他的手刚一抓住她的手腕,便叫她挥开了。
温芙拍打着车壁,叫停了马车,等马车停下来之后,她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比三年前看起来更加高大英俊,也更加具有压迫感了,但是温芙的眼里透露着失望,她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三年里或许毫无长进,但是在我看来,你现在只比三年前更加混蛋。”
那本画册里二三十张画稿被风吹落在庭院,温芙沿着草坪一路捡过去,最后来到一个水池边。暮春的夜晚,黑漆漆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张被风吹落的画稿。
温芙知道那几张画稿很快就会被池水泡烂了,即使捡回来晒干,那上面的痕迹也早就被晕染开,但她攥紧手里的稿纸,紧紧盯着那几张渐渐完全被水浸透的画稿,沮丧的如同看见三年来的自己。
她的画依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可,糟糕的人体练习,看不到希望的学徒生涯,她感觉自己如同那几张画稿一样,在渐渐朝着水下沉去。
于是片刻之后,她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温芙将那些捡回来的稿纸用石头压好放在了附近的花坛边,随后她脱掉了鞋袜,朝着水池中央走去。
夜晚的池水透着凉意,当水流漫过小腿的时候,温芙距离水池中央还有好一段距离。不过她没有停下来,就在她还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温芙回过头,发现泽尔文脸色铁青地站在身后,他怒气冲冲地盯着她,银灰色的眼睛里像是要蹦出火星子来。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看着彼此,看起来谁都不肯先低头。
夜风吹过,温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于是握着她手臂的那双手突然间便松了开来,泽尔文咬着牙一言不发地朝水池中央走去。温芙站在原地,看池水漫过了他的腰线,池底的淤泥叫他向前的脚步变得艰难,于是他终于将整个身体扑到水里,最后游到水池中央将那几张画稿带了回来。
温芙的心情有点复杂,尽管她知道这都是他自找的。不过当泽尔文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水池边,并将手里的画稿递给她的时候,她还是僵硬地对他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