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首领也说:“听闻江东孙家如狼似虎,杀人如麻,今天看起来,倒不实然。”
吕蒙默然不应。只是他手底士兵已经围住四人,更逐步靠近,即将拿下。
终于,还是有变故。
黑衣人首领看似和吕蒙遥遥对话,刹那间,却伸手擒住离他最近一名士兵的手臂,手一推、一扯,士兵立即失去平衡向他倒去。于是夺过长刀,抵住脖颈,挟持人质。另外三个黑衣人却没有这般动作,又失了先机,所以要不是后撤被堵住退路,要不钉在原地被两三把刀剑指着,已无反抗可能。
所以一边劫住一位人质,一边锁住三个同伙,明明是一面倒的局势,却突然被翻起了细微的涟漪。
“你们不要着急!我们绝对逃不出去,只是想让这位大人耐心听听我们的说法。”黑衣人首领一边挟着人质,一边盯着吕蒙,却看见这位年轻的将官就像片未经风的湖水,平潭镜影,刚才发生的事情,连一丝皱褶也不曾留下。刘基远远地也看见了——吕蒙说刘基冷静,但现在他才知道真正冷静的军人是什么样子。
吕蒙说的话,却还是粗鄙不文:“有屁快放。”
黑衣人一愣,再不思索,一手便将身旁的行囊撕开。麻绳脱落,布袋里“哗”一下流出金雨,全是小的碎的金饼金角,也有铜钱,叮当当在地上散开。看得旁边士兵一下子失了神,林子里也溢出微微的角弓咯吱声,怕不是拉弦的手都松了几分。
“后面还有些丝绢、铜器、药材,我不太懂的玩意。我们运的就是这些东西。”
吕蒙看得清楚,地上的金饼就是他早前拿着的那种,顶上还有一块大的,金澄澄,柿子状,表面布满蜂窝纹。
“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一小部分是自己的,那玉环、灯、铜钱,我们几兄弟到了江东,就没打算回去,这些是盘缠。大部分的东西,有人托我们送给一个人——你们这儿的一位官。”
“谁送的?送给谁?”
“送出的人,我们不打诳语,是司空府。有印简为证。”
吕蒙一怔,“曹操?”
“至少一定有司空大人的首肯。”
“曹操让你们送的,允许你们留在扬州不回去?”
“家里人早就没了。剩我们几条贱命,入不得司空的计较……至于送达与否,他们似乎自有方法得知。”
“给谁?”
黑衣人首领舔舔嘴唇,眼睛扫一遍另外三个人,然后压着声音说道:“司马大人答应把我们放了,便说。如果听完以后,还要送,我一人送去;如果不送了,那一切就跟我们无关,我们在江东苟活而已。不论如何,东西我们都不要了。”
“吕司马,”吕蒙手下一个小领队忽然说,“我看这几个人鬼鬼祟祟,惹人生疑,还是赶紧杀了吧!”
这么长的埋伏时间里,除非主将命令,他的部曲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现在却突然建言。吕蒙侧眼一看,只觉得那个佰长的眼里幽幽的,冒着青光,虽然掩饰,却忍不住往金饼的方向看。光那地上一摊,已经是寻常兵卒一辈子也拿不到的财宝。更重要的是,他们远在城外,对面又是异乡来客,背景不明,完全处在法外地带。在这里杀人越货,哪怕是军队,也很难指摘。
果然,另一边,也有一位士兵说了:“你,过去,把那边的包袱也打开。”他拿刀身朝其中一位黑衣人肩上沉沉一拍,几近杖打,对方只能踉跄着听命。
“你也去!”还有更多士兵在叫唤。
未顷,几个布包都已经在地上摊平。诸般物什其实不多,但在过半的夜色里,都显得熠熠生辉。寻常人都能认出来的,有丝绸两匹,青铜熏炉一只、豆灯一只,玉佩、玉环、玉璧数枚,盒子,奁子,件件数来,有一二十件东西。
“腌臜东西,这几个是什么人,竟有这么多宝物。一定是图谋不轨!”那佰长恶狠狠说完,竟一脚把身边的黑衣人踹倒在地,又踩上两下。其他士兵也纷扰:“快杀了!”“留不得他们!”还有人说,既已拦截下来,根本就不需要知道原来要送给谁了。
如果从高处俯视,会发现这只精锐小队,忽然变得有些混乱,像一朵逐渐弥散开的云。围着展出的财宝,所有人似怒似喜,似惊似恐,保持一段距离,却又被牢牢吸附在那安全范围之外,嗡嗡嚷着,失去原本的秩序。
“你们别乱来,这人的命不要了吗!”黑衣人首领也紧张,刀在士兵的脖子上又紧了紧,快要嵌进肉里。连那士兵自己也慌起来,喊着让同僚停手,却没有一点效果。
这时候,人命已经不重要了。
吕蒙的声音,终于压下来:“大家跟随吕某这么久,应当知道,好处都是大家的。但杀不杀,什么时候杀,这里只有我说了才算。”话语并不激昂,却将士兵们闹哄哄的声音削去一半。他们依然贪婪,却停住了刀兵。
但这能控制多久?
——他没有把握。
这是江东军制的特点决定的。孙策早期依附袁术,只带千余兵马南下,几年之间,席卷江东,之所以动作这么快,就因为他没有完全凭借自己去筹兵募粮、扩大势力,而是放任大小将领、宗帅、豪强加入,各自领兵,各凭本事。所以直到现在,在豫章、鄱阳、丹阳各郡,将领各自扫荡山越、讨叛乱、平豪族的,缴获的兵员资粮大部分都可以留下自用,只要拿小部分上缴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