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刘繇即将败退豫章时的事情,太史慈已决定留下断后。就在刘繇携家眷兵丁离去的前一夜,刘基单独找到太史慈,和他说:如果有机会,便向孙策投降吧。
投降的话太史慈其实已经听过不少。孙策暴烈,破了胆、失了魄的将士比比皆是,但他们说投降,和刘基说出来又不一样。更不同的是,刘基补了一句:
要是死在这里,骨成土,春草生,就没人再记得有太史慈了。
当时,在所有人当中,只有刘基最早看穿了太史慈的心思。自他和孙策决斗以后,很长时间里,他总有一点神不守舍,脑海中总想起那神亭。以前太史慈视大义高于一切,忠义也是义,所以不论刘繇怎么待他,他只肝脑涂地、死不旋踵。但以刘基的身份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像给太史慈心里撕开了一道口子。他脑海中影影幢幢、浮光掠影,一段段辛辣而诡秘的梦境,忽然苏醒。
他曾梦见太史公的手,柔软、干燥,手里的刀笔缓缓起落,墨迹流淌成河。
他曾梦见自己手里拿着剑,踩着长阶,把堂上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都阉割了,看他们一个个长成司马迁。
而刘繇,会让他死得寂寂无名。
太史慈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到死才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
他说的这些,刘基都记得清楚。他甚至记得自己当初说出那句话的心境。忤逆父亲,劝太史慈走,就像是亲手斩断自己羡慕但不可即的东西。他出身宗室,跟着父亲随波逐流,从来没想明白过自己想要什么,但在与太史慈喝过几次酒以后,他越看越觉得刺痛,觉得太史慈就像一条追逐不朽的河流,让旁边的水滴都显得渺小。他当时一方面是忍不住要帮他一把,另一方面却也想将他推开,好像推开以后就能静下心来,接受自己终究是个庸常的人,从来不想名垂青史,只想保一亩三分地平安。
也许正是在那之后,他才会选择了遣散部曲,埋名隐居。在那以后,却又会在这整个事件当中越陷越深,但依然没有抽身离开。
怯懦也好,平凡也罢,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刘基说:“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还回答道:“我会和当年说一样的话,但到了今天,我依然会想要阻止你。”
太史慈大汗淋漓,头发从发髻上滑下几缕,和眉毛黏在一起。他抿紧嘴唇,从地上拔起长剑,剑出如风,但是比风慢;剑落如雷,但是比雷缓。
他说:“我见过长江以北最好的武人。如果我用这种剑术去和关羽打,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他剑尖一指:“我这么出剑,他会绕左边,透左胸。”剑锋转动,摆向另一边:“这么出剑,他从剑根格挡,刺下盘。”剑刃再动,意如龙蛇,慢似凝浆:“这么出剑,他站在原地不动,等我的剑慢慢、慢慢刺到脖子前。他手一抬,我头颅飞起,血溅五步。”
他把剑一挥,剑刃超过所有斧子,深深嵌进旁边的一根柱子里,整座房子晃了一晃,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是我最后的时间了。伯符曾经焚膏继晷,吃睡都在一张地图上,心中记住了全天下的州、郡、县。如果他没死,会大举制造攻打广陵陈元龙的假象,实则兵出庐江,越淮南,横切豫州,就能直抵曹操的腹心。这件事没有发生,但是现在,袁绍败而不僵,曹操还没有全据北方,要是周瑜入江,我领步骑,伯符所想的一切都将实现。”
刘基一怔,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太史慈的计划。
“北上?这就是你做这一切的目的?”
太史慈说:“孙策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一枚传国玉玺,后来给了袁术,用以借兵东向。袁术已死,他藏玉玺的地方,孙策曾详细地告诉我。按照他的路线,我会掘地三尺取回至宝,进宫觐见天子,让玉玺重归大汉。无论曹操如何、孙家如何,无论能否全据中原,千载之下,人们都会记得太史慈。”
“我已经解读出了法,但他们一样可以找到新的地宫。”
太史慈的声音停了一段时间,像在休息,又像在犹豫。到最后,他声音暗哑地说:
“我可以有大量金银、表里部曲,但是,还没归顺的刘繇旧部再也不会依附于我。如果无人接管,孙权会一直将他们看作心头大患,会对他们轮番进行屠戮,甚至更糟。但龚瑛没有死。如果你去劝他,他会将旧部全都聚拢到你的麾下,你正式朝孙家低头,这些人就保住了,只要你不反,他不会轻易对一位宗室后人下手。”
刘基一怔,忍不住问:“你想让我去孙家仕官?”
“无论我是成是败,如果你要保护他们,这是最好的做法。但你就再也回不去隐居生活了。”太史慈淡淡说道,“过了今天,你就离开这里吧。”
刘基愣住了,他没想到太史慈会留住龚瑛的性命,更想不到他竟没有强行吞并掉旧部军队。攻拔上缭壁后,那些人都已经成为他的俘虏,哪怕全部贬作军奴,也是一支庞大的劳力。但听他说的话,似乎要拱手让出这些部曲,还想保护他们。
刘基悄声说:“可是来不及了……”
没过多久,他们便听见潘四娘在外说话的声音,夹杂争论、喧闹,最终,院落大门还是被轰然推开。一名士兵飞快奔到太史慈面前,跪地汇报道:“紧急军情!”他侧眼瞥了瞥刘基,太史慈让他直接说。
鲁朝奉又来了。
但鲁朝奉只是个商人,够不上军情。军情来自于他带来的人——一支军队。
“一支吴军已经压到海昏县边界处,前哨多番警戒无效,对方坚称是机密军务,要借地彭蠡泽排布水军。兵员数量……非常庞大。”
“谁是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