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褐色的,最大两个指头,最小的拇指大小,幽幽暗香溢散,深沉而宁静的独特贵重木质香味。
这是南海黑奇楠山子沉香木珠,当初她在新平大相珈蓝寺所得,未经打磨,形状各异的十来颗。
前生那人手上的那串。
沈星一直没舍得去打磨它们,一直珍藏在身边,收拾行囊的小太监,见她自从新平那次回来之后,有好几次她都把这个墨绿绒布囊袋特地带上(那是每次都是重要变故,离开后不知会不会再回来),于是就把这个也塞进沈星的行李箱子。
这会儿用力一扯,被包裹在两件衣服之间的墨绿色细绒布袋子就被扯了出来,哗啦吧嗒吧嗒撒了一地。
沈星心里焦急又乱,但她到底是很在意这个袋沉香木珠子的,下意识俯身胡乱去捡,但指尖直达心脏,前生耳鬓厮磨无数次,直到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在城头给她整理披风领口的时候,她的脖颈和下颌都还触到那串沉香木珠子,唯一有区别的,就是沾了体温和冰冷。
当指尖碰触到沉香木珠那熟悉坚硬但冰凉的触感的时候,她脑海自有意识的,闪电般就触及了前生很重要的那个情景。
那是她和他的诀别,最后一面。
在那个硝烟滚滚,风大又冷的清晨,围城万军集结完毕,正在敌军主帅指挥之下,往庞大城池的方向一步一步开始推进,那黄尘滚滚,在又远又近的地方蒸腾。
城头之上,却一片紧绷的肃杀,隐隐血腥的味道,又沉沉的寂一片,甲兵无数,却只听见旌旗猎猎招展的风声。
她和他站在箭楼之下,城头之上。
他暗金甲胄,艳红帅氅猎猎而飞,站在城头墙垛的前面。
他无声站了很久,只不过只垂眸静静看了不远处兵临城下的大军片刻,却抬目,那双艳丽无匹的凌然丹凤目远眺极远,久久不动。
他对死亡毫无动容,只是那时那刻,远眺的面庞侧颜和眼底却有着沈星当时看不懂的出神。
沈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他,这人素来都是凌厉的,残酷的,阴郁的,雷厉风行,让人闻风丧胆的。
可那一刻,她可以感受到他平静的表面之下,剧烈的情绪在翻涌,那面庞和丹凤目眼底压着很多她当时根本看不明白的东西。
——只是沈星经历过前世今生,她经历了太多,也成长了太多,在这个突然闪电回忆想起和董道带来消息的焦急之间,就像一道闪电,她就在这个瞬间,她突然就读懂了当初他的那个眼神,还有藏在那个眼神之下的很多东西!
滚滚硝烟,兵临城下,他最后一刻,已经坚定地殉城之意。
他一生骄傲,纵横至今,再阴郁再深沉,也当之无悔一句人杰枭雄。
最后一刻,他站在城头俯瞰,很难说不是在回望自己的一生。
他痛苦,他压抑,他难受,又冰冷自讽。
短暂的一生,剧变无数,十九岁那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自此阴郁血腥如影随形。
他做过很多让人发指的事情。
包括,但不仅限于掘太。祖祖陵鞭尸明德帝,纵火东陵。
最后固守一城,兵败身死,毕生事业和爱恨情仇即将化为飞灰的一刻。
他不后悔明德帝夏以崖之流,但他后悔自己的阴郁疯狂,与心上人最终失之交臂,把身后的所有人都带进了死地。
明明义父所托;明明他们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殉城无悔;明明,他当初其实可以采取更缓和一些的手段。
他恨自己的病。
他更恨那个自己。
他回望半生,当然也回想起爹娘兄长,曾经幸福美好了十九年的家。
想起那个曾经鲜衣怒发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郎,春风得意马蹄疾,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满襟的理想和志向。
和如今已经形相狰狞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大概是后悔的,自己阴暗和歇斯底里,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连累了心上人,相爱而不能告;却更把所有忠诚于他的心腹亲信,全部带进了死地。
但直到明知殉城的一刻,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地追随自己。
那么多人啊。
明明当初,他答应义父赵关山,要努力给他们带出沼泽,寻求一条生路的。
可最后他发现,自己把他们都带进了地狱了!
——那人的病,他自己都难以自控,他这个人,大概也刚强从不言悔。他一路疯狂执拗走到了最后,走到穷途末路兵临城下的绝境。他终究还是心潮起伏。
他大概后悔了。
不是后悔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