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朱翊钧看着二位缇帅,终究是忍住了把这厮杀了的冲动。
黎牙实终归是个夷人,皇帝说要杀人,没人会拦着,连刑部的驾贴都不用。
在愤怒之下做出的任何决策,都会后悔终身,皇帝反反复复把这句话,念叨了数十遍,才终于将愤怒完全平复了下来。
“黎牙实有种!寡人佩服!”朱翊钧又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上厚重的《论中国》,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李佑恭给陛下倒了杯茶,低声说道:“陛下,气大伤身,气大伤身,犯不着跟一个夷人置气,也犯不着跟贱儒置气。”
李佑恭陪陛下长大,黎牙实这段话,完全不是陛下如此暴怒的理由,大明士大夫们说的更难听。
李佑恭分析,陛下暴怒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陛下在黎牙实身上,看到了骨鲠两个字,这才是让皇帝有点破防的地方。
大明读书人读了一辈子的书,念叨了一辈子的仁义礼智信,可是做起事来,却是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
骨鲠、正气、仁义这些道德,连特么的一个夷人都学得会!大明大多数的士大夫们,却学不会!陛下气大明的士大夫,怒其不争。
“关他两个月!给他简餐,让他提前适应下海上的生活,别死在了海上!”朱翊钧对着两位缇骑下了一个古怪的命令,虽然不会杀了黎牙实,但让他吃点海上吃的东西,他自己拿出来的黑面包,最合适了。
换个君王,黎牙实不会说这些话,其实黎牙实早就摸准了皇帝的脉,只要说的是实话,只要说的有利于大明,陛下就是再愤怒,也会在暴怒之后,认真冷静的思考这些话是否是对的,是否要采纳。
良言嘉纳,可是圣君的品行。
皇帝真的很简单,爱大明胜过爱自己,真正的做到了,朕即天下这四个字。
蹊跷板的两头,不能一头翘的太高,一头砸的太低,否则就会崴到脚,这就是历史经验和教训。
黎牙实的意思非常明确,陛下再这么继续偏袒下去,就会从圣君变成昏君,把大明带到沟里去。
黎牙实说的是实话,朱翊钧也早就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很多大臣们其实也看到了这种现象,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政治正确之下,没人敢说出口而已,朱翊钧见没人说,就当不知道。
黎牙实谈的东西,是个无解的选择问题。
朱翊钧当然清楚的知道这种偏袒造成的撕裂,造成的问题,但是他没办法,这是路线之争,他别无选择。
他要是放弃偏袒穷民苦力,这些肉食者只会更加竭尽所能的朘剥百姓,他手里的缰绳稍微松一点,对于穷民苦力而言,就是天塌了。
如果真的出现了大动乱,甚至万历维新最终以动乱为最终落幕,朱翊钧也认了,他会用自己积蓄的力量,用最快的速度,荡平一切,减少动荡造成的危害。
黎牙实这本《论中国》,是站在了一个泰西夷人的视角去看待中国,他这个视角非常有趣。
比如,在他看来,中国没有起点,因为没有起点,所以没有终点。
中国自古至今,都是作为一种永恒的自然现象一样,存在时间长河之中。
任何一个文明,都应该经历一个过程:起源、发展、壮大、衰亡,而后在衰亡中慢慢腐朽,直到尸骨无存。
黎牙实知道很多的文明,都有类似的经历,比如罗马;比如传说中的美索不达米亚,即巴比伦;比如埃及;比如印加文明;比如海洋霸主,日不落帝国西班牙。
哪怕黎牙实是西班牙人,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西班牙正在失去日不落帝国这一桂冠,无论这一桂冠日后属于谁,但不再属于西班牙,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
费利佩的老年昏聩,执意远征,正在让西班牙失去海洋。
黎牙实非常肯定,西班牙失去了海洋后,将再也无法夺回海洋。
但中国摆脱了起源、发展、壮大、衰亡这个既定的循环,而是变成了秩序、失序,再度恢复秩序的另外一个循环。
上帝之鞭鞭笞天下,蒙古人的铁蹄灭亡了太多的国家和文明,这些国家和文明,永远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或者变成了其他的模样。
但蒙古人来到了中原后,变成了元朝,变成了中国的一部分。
最终元朝覆灭后,秩序再次来到了人间,度过了两百年的岁月,虽然有了细微的裂纹,依旧坚固且稳定。
这种超脱循环,正如《三国演义》第一句话: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秩序、失序,再次建立秩序,这种看起来荒诞、不可能发生的、超脱性质的循环,中国人,却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这是完全不同的循环,如果中国失去了天朝上国的桂冠,即便是有人可以短暂抢走它,但最后还是要回到这片土地之上,因为中国的循环,和其他文明的循环,完全不同。
“在大明为何是天朝上国这件事上,怎么感觉黎牙实比翰林院的那帮翰林更懂?”朱翊钧觉得翰林院那帮翰林,真的是一群吃闲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