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淞铭笑了笑，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那时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可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本想再劝两句，却听见她道：“这些契证都是我外公外婆留给我母亲，我母亲留给我的。我外公在世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实业兴邦，看到国家强大起来，国人不再仰赖洋人鼻息。他办了很多厂子，上海最大的纱厂远通纱厂就是他办的……我外公若是在，见到你们的困难，也一定会把自己的财产捐出来的。我其实不是捐给你们，也不是单单捐给华亚银行，而是捐给中国的银行业。若是你们支持不住，最后停兑了，那失去信用的会是我们国家的整个银行业，届时，无论是谁都会冲去洋人的银行存钱、汇兑、办理业务，那我们自己的银行……就完了。”一番话滔滔自她口中流出来，梁淞铭始料未及。话中虽仍透着少年人的自负和稚气，但道理其实是不差的。最初的错愕到此时已渐渐转变成了欣赏。上下打量她一眼，有些难以想象有这番见识的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梁淞铭看着面前那沓已然泛黄的契证，忽然想到什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有困难的？令尊可是在商会中做事？”嘉岚毫无戒心地笑笑，摆了摆手：“跟他没关系，他只在商会挂个职，鲜少过去，压根就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我是……自己猜的。”“猜的？”梁淞铭再一次惊愕。嘉岚略有些得意地将这几日在报纸上看到、广播里听到的蛛丝马迹告诉他，又透过窗子指了指楼下一条排地绕了好几条长街的队伍，那便是等待兑钱的人。“……这样兑下去，你们银行的钱肯定不够兑付，迟早要山穷水尽！”一通条分缕析地解释完，嘉岚总结性地撂下一句。梁淞铭此时再也不敢小觑面前的少女了。这些推断看似并不繁杂，但没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强大的估算能力不可能做得到。若在昨日，他死也无法想象，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捧着一匣子价值连城的契证，在她面前指点江山地说：“这些东西，我要拿来拯救中国的银行业。”谁要未卜先知地告诉他会发生这个，他一定觉得那人疯了。现下，他觉得自己可能疯了。作者有话要说：停兑风波的原型是1916年的京钞风潮。参见徐瑾，《白银帝国》，中信出版集团。chapter20良久的沉默之后，梁淞铭终于道：“这匣子我们先收下，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一个人还做不了主，要等行长回来，我们一起再商量一下。你跟我来，我先给你写个收条……”嘉岚跟着他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是一个单间，出入却得经过一个数人共享的大间。梁淞铭领着一个少女经过大间。所有专心工作的人都假装不经意抬头做点什么，往他们身上瞄了一眼。一身西装的梁淞铭格外笔挺，清隽儒雅、步履从容；身后跟的那个少女一看年纪就不大，大概十六七的样子，正是最灿烂的年纪，匀称的鹅蛋脸，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显得那小鹅蛋的线条格外饱满；肤色很白，远远望去显得那精致五官就好像白玉雕成一般，正礼貌地浅浅笑着，笑靥似三春梨花。梁行长竟然有这种艳福，真让人羡慕！银行中的男员工比较多，不觉亮起的目光中皆透出一丝艳羡。梁淞铭将带到自己的办公间，抽出一沓信纸，很快写好一封收条，递给她。写收条时她就站在旁边，眸光在他书桌上滴溜溜打转，落在他右手边的一本书上，封页上全是英文字母，写的却不是英文。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梁淞铭顺着她手指看过去，“哦”了一声，道：“那是《资本论》，是德语的。你感兴趣，我找一本中文的译本给你。”果然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她。嘉岚接过那本书，翻了两页，囫囵看了两段话，似懂非懂。低头看他，见他笑了笑：“有点艰涩，是不是。这是译本通有的毛病。你要感兴趣，改天我给你讲讲。”嘉岚看着面前长自己几岁、身份地位都很高却半分压迫感的男人，这人眉眼精致、说话温和，与她在大宅子中看到的背着手、恨不得时时板着脸教训她两句的父兄不同，也与学校里那些懵懂青涩、毛楞三光的男孩子们不同，令她莫名地生出好感。她看着他，忽然垂下了眼。拿到收条后，嘉岚没有回家，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搭了电车预备直接回学校。华亚银行的建筑威严是威严，可那厚重的石砖，总给她一种莫名的不可一世和压迫感。从里面出来，天光明媚，感觉整个胸臆都为之一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