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手,讲究进退之道。顾昭并不在乎败于她手,而是担心好容易将她逗起来的兴致惊散了。回头思绪又落到梁淞铭订婚这件事上。那就得不偿失了。他要将梁淞铭一点一点从她脑中拔除出去。至于他们二人,将来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在对待她上,顾昭像处理以往别的事情一样胸有成竹。然而这胸有成竹是大方向的,在细节上,却又时常患得患失,譬如生怕她看穿自己吃不了辣,拂了她一腔勃勃的兴致。而在嘉岚看来,顾昭这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却有一贯的“以退为进”做派,老实不客气地回给了他一个白眼。顾昭摊手笑道:“你提防我、我提防你,这么出去玩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都卸下心防,自在一回……看是你降住了我,还是我制服了你?”两种结果对他而言当然都不算太坏。嘉岚懒怠理会他的油嘴滑舌,轻嗤一声,道:“开车吧您哪!”片刻前的忧悒已雨霁云收,说话间早扬起头来,刘海被顺手捋到一边别至耳后,露出一半饱满的额头和英气的眉毛。那有着无限生机和飞扬神采的样子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顾昭一笑,见好就收,将手搭回到方向盘上:“还去迈尔西爱路吗?”“不去了。”嘉岚道,转目自车窗望出去。天气正好,天边一片澄澈的蓝上,几朵絮状的云闲闲浮动。夏末的风徐徐吹着不远处咖啡馆外的大红色遮雨棚,几个西装革履的洋人人手持着一份报纸,靠在藤制的圈椅中懒懒地喝着咖啡。像以往的无数个周末一样。除了天格外好些。那就当一个寻常的周末来度过吧。嘉岚想。盛夏的暴雨季已然过去,秋天正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风吹在身上都干干爽爽的,再没有梅雨季那种湿黏感。这是她以往最喜欢的时节。以后也会是。日子还会继续向前。她。他们。乃至整座城市。炮火轮番轰过,但废墟中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日子还要继续向前。她此刻算是站在一片废墟之上。仲夏明媚,一切都是正好,她有什么理由再自怨自艾。顾昭修长的手臂在方向盘上一转,车子在下个路口转而向南开去。三个多小时后,两个人到了嘉兴。虽是为了避开梁淞铭的订婚早出发了一个小时,但顾昭的打算的确是不错的。渐至中午,天气果然热了起来。车子停好后,嘉岚预备下车。顾昭却忽然丢过来一个很大的布袋。嘉岚纳罕,往布袋里觑了一眼,袋中水、吃食之类的一应俱全,最令人瞠目的是竟然还有一顶女士遮阳帽,宽边沿的,缀着浅黄绸带。是前两天嘉岚才在杂志上看到的那顶。惊愕间,顾昭已经下了车,自后座取过一个黑色布包:“一会多给你拍几张照片。”拍了拍那布包,一脸的兴致勃勃,难得地笑的弯了眼,眼角有潋滟日光的痕迹。十分灿烂,仿佛真像他所说的,放下了心防。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卡其色的休闲夹克,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松弛。似十几岁的少年。十几岁的少年会怎样。嘉岚想起她当年在震旦的那些同学们,会将桌子捶的咚咚地针砭时弊,说起时局痛心疾首,然而一腔慷慨陈词下来,也不过是为了向人宣扬他们读过的那几本书。顾昭却不是这个样子。他似乎有很多张面孔,当初在汉口路上命令裴子义开枪杀人时是一张,来龙华监狱逼迫她时是另一张,与她插科打诨时又是一张,嘉岚觉得自己很难看透他。嘉兴嘉岚来过数次,白墙黑瓦,乌蓬流水。明明水流不息,和上海比起来,却仿佛是个静止的地方。小时候外婆牵着她手自那桥上走过,桥边蹲着卖菱角的老太。那是嘉岚第一次看到没有剥壳的菱角,往常都是家中下人剥好的。她嚷着要吃,外婆就给她买了几个。外婆嫁给外公之前是翰林家的小姐,更不会剥这些东西,于是丢给她,让她自己鼓捣。嘉岚一边走一边就拿她那胖胖的小手剥着菱角。走了小半里路才半咬半抠地剥出来一颗,心满意足地丢入口中。只觉得比以往任何东西都好吃。外婆再回头看她时,她两只小手已被菱角皮染地灰突突的。粉白的指甲缝里也尽是斑斑的黑迹。忍不住轻轻拍了她一下,说“像什么样子。”将她手里的菱角拿过来,掏出个手绢包着,替她继续这个艰难的任务。一条昂贵的真丝手绢,被她剥菱角剥的不成样子。这就是外婆和父亲的区别,外婆会嘴上说着她不成样子,但说时宠溺居多,应对的法子也不是疾言厉色,而是想法子为她避免,甚至不惜自己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