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照山轻哼一声,应声晃了晃稀疏的头毛,终于接受了一头毛发纯属自然脱落的无奈现实。它前天有了名字后,对周檀更亲昵了些,估计是忍不下中帐里一群人「雪球雪球」地叫,很是满意这个附庸风雅的名字。周檀松开手,轻笑一声,翻身跃上马背。马背上装了新马鞍,马鞍上垫着软垫,骑起来松快。他纵着马,依然单手握缰绳,额发在风里卷起来,露出净额角。一骑裹着风,在昏暗天色下快奔,下了碧波寺往音州城中去。山上的路格外难走,白马四蹄扬出,抖落一地尘土。隔过坊市能看见音州城里散落的人家灯火,过了钟点,烧饭的煮菜的炊烟少了一些,夜市的灯却开始亮堂堂地织成片了。又到了夜行人群出门的时候了。从碧波寺算到素音楼,他脑中盘算着,似乎捉住了半线端倪,半线牵南扯北的凌乱端倪。他一路过城门,入罗陀街,西城门到丽纺巷子还远得很。音州城的布局四平八稳,在舆图上大致是片梧桐叶的形状,偏偏城东头局促得紧,像是梧桐叶舒展的一个尖角,城中的老人总管城东那头叫「梧桐尖儿」。梧桐尖儿上人也不少,一条内河在这里拐个弯,东城的人们不管不顾地要学凉州城,给明明窄得只能过小船的河面上,撒了几艘摇动的画舫。这时候里面正唱着酒歌行着乐,一片风光。珠帘子垂下来,只有声音透出来。“公子……”有人从河上叫,撩开帘子露出粉面:“公子可是要去素音楼?素音楼哪比得过这河上风光好啊。”哄笑声霎时响起来:“嚯,人家那楼里今晚可有大戏排,别耽误了公子正事儿。”“公子……”撑船的船夫停了摇橹:“素音楼那儿人多得很,这会丽纺巷子已经堵得走不动,您也知道这东头挤掐,不如从水上过?”“不必了。”周檀慢看一眼,发觉膝盖下的马开始四处拧动,他道了声谢勒住缰绳,转身摆向另一道巷子往素音楼折。摇橹停了又动,打开一圈圈涟漪,男声女笑都顿了顿,舫上居然开始一片死寂。良久,有人开口,雌雄莫辨一道声线:“这事,算成了么?”“人生地不熟的,在中帐又说不上话,知道些什么啊。我看啊,这郎君逃不过了。”老船夫回声,带着些嗤笑。——素音楼的地下四通八达,鼠穴一样。苏小推开地下的铁栅门,在扑面而来的血气中几乎作呕。云昙还没醒,被她卷成个破包袱似的,扯着衣摆拖进了这地下的昏暗地界。“你说你要祛病除痛,做些世所不容的悖逆事儿,我本以为,你是为着无路可退的姑娘们,没曾想啊没曾想,说得多好听啊云昙。我这样蠢笨的人,居然一年多来,都没有下楼看看你这糟污营生。”地府似的两间屋,被延伸下来的台阶连接,血的味道萦绕不去。一张铁床覆着素布,曼陀罗的味道开始涨潮一样,刷着苏小的心头,凌迟痛感,估计也没强过多少。“麻药……”她捻了捻药杵下残留的碎屑:“难怪那么多姑娘,觉得不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都当是大梦一场,心事全解。”“阿素,把他搁到这床上,你就出门去吧,把姑娘们都带出去,就说……”苏小捏了捏半大女孩的柔软耳垂:“就说今夜不唱了,改明儿再唱上。”女孩迟疑地抬头,拿手指轻轻比划着,她的唇生得很好看,樱桃两珠,放在满月脸盘上,竟然是个哑巴。“去吧……”苏小轻轻推她:“这地方,你不要呆久了。”她的眼波在昏灯里撩起来:“还有,我的枕头下面,那个松绿的织锦小荷包,你也带上。”女孩呜呜一声回答了,又一步三回头地上楼去了。她年纪还是太小了,即使是尝过命数的苦头,也没品出来这话里话外的另一层余意。是了断……“云昙……”苏小蹲下身,像是不认识似的端详着那张脸皮,那张曾经隔水一望便记在心上的好皮囊:“你记不记得,你对我那老娘说,姑娘身在污池,却是不染。我记得这样清楚,还以为你是个,敢捅破世道的良人。”“世道多容不下我们这些污泥里的人,你不是那拉人一把的手啊云昙,你这一刀,扎得我好痛啊。”没人想得到,这素音楼下几尺,一头勾着阳世,一头走着阴间路,无数或生或死的婴孩被带走,活着的转手,死去的炼蛊。那些充作容器的母体,要么是以为幻梦一场,要么是以为阴阳两隔,去树下挖出个小坑,夜夜念着自己入梦来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