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撞见了遥遥走来的中帐侍从,丢下水桶拿过了还泛着热气的糖人,菩提摸着他的脑袋问:“周公子,平日熏的什么香?”“害。”他黏黏糊糊吮着糖浆:“公子哪有看上去那么风雅。熏香?那劳什子破月商家出的春江花月,早就被他垫桌子了,剩下的,也没甚特别的,南郡里到处都见得。除了贵了点。”菩提微微蹙起眉,抚去指上残余的浓浆。一队斥候沿着玉川江一路回,马蹄撩过南郡的新绿草木,撞进驻地的帐门间。菩萨蛮去了头顶的轻盔,在燃起的灯烛中一路疾走。他比惯常的北地人矮些,快走时带出影子,这人连着影一瞬扫过,连面目都分不清,更难记住。“玉川江上确是有伏。”“何人埋伏?”“观做派,该是官府兵马,但箭羽是昌州所铸。”他迟疑不语。赫连聿抛洒了杯中酒,帐中的火炭登时作响:“昌州陆氏?”她抿直的唇浮着一线朱红,不知是残余的唇脂,还是绞起的血色:“这劈头盖脸的黑锅,怎么背了这么些年,还不嫌腻味?”赫连允偏头望周檀,视野先擦过领口的痣,才缓而深地落进眼底。郎君的眼半点光晕半点晦涩,指尖漫无意识地落上了横在一畔的中帐王刀。王刀长得骇人,落进他指节里,莫名却缠缠绕绕多了些旁的意味。他拇指竟也有痣,藏在指侧,只在手指张开时轻微地动,像白玉上驻着一羽恼人的蝶,只顾张了翅搔刮人心。“不该如此。”周檀捻着舌尖的词,慢慢地应。作者有话说:为了保持进度同步吧,、屏落中——天真如此——事态总是不遂人心,周檀也谈不上在意。刀光剑影里心计也多,纯良的人在玉京城里早成了垫脚的石头桥下的泥,他拢着手掌有意无意地摩挲,却被塞进个错金银的手炉。手炉铸得不算精细,用的金银却多,托在手上沉得坠人。热意丝丝缕缕地飘,四肢百骸也渐次松散起来,倦意起得突兀,叫警戒都松懈上许久。他昏沉沉地听南北官话参半的战场事,又懒散散地瘫作片云。驻地的事务并不试图隐瞒他,大萨满的掐算在十二部间纵横得如同天道,如今天道一心要称转机在他身上,信的人自然多得数不胜数,一派天真地连心肝都敢剖出给人看。不提着心灯都能把这些肝胆照得清楚。天真,总太过天真。周檀再次垂视着这片草场,分明在血与火中煎熬长成,却是一派阳谋之地,偏狭的心思巧计比之南郡江山便少得可怜。帐中的两张床榻要并排搁,菩云从外间挪回了大君的矮榻,在大萨满的哭天抢地间一手掩住了耳朵。赫连聿带着军令退出了帐门,一时人走得光,又剩下两人对着脸默然。手炉的烟气似有似无,似乎灌了些安神的香草,飘飘缈缈有些香。“宋家人……”周檀想起些事宜,要张口议论。氅衣却一点点覆在了胸腹上,去遮掩露出的皮肉。他起了一半的身子被按回,连呼吸都有半刻不畅,热意透着肋下往心口渗。即使是北地女,在这无规无矩的地界也惯爱敞了领子吹风,一线肩颈都露了,看着也不过是平凡血肉,白些润些也不出挑。可这人,连一颗领下痣露了,竟然都嫌碍眼。素白纸上松墨点渍,惹眼又招人恨,总也衬得纸更酥了,酥得一戳就破。一张婚契挂着两头的人,有些像让人甘之如饴的束缚了,赫连允颇有些矛盾地想。“你这般信宋青文?”他倾下身按住氅衣的边缘,捎带着按上那片温凉的胸口,力气不大。“拈什么醋?”昏沉沉的人只怕是一时头脑也昏了,出口便是不经意的调笑。大君梗了一刻,耳际居然起了些红:“宋家也未必是看上去的一团和气,宋青文多少管制不住旁支。只是这昌州陆氏,未免过得屈辱。”“英雄敢惜英雄,小人总嫌英雄。”周檀的手晃悠悠的垂,指尖擦过他的手腕,凉滑得像冰,擦过便落:“世道如此。”那双刚带起调笑的眼,撑了撑又阖上,小气一般,不再叫人看见里面的十里光景。他睡得突兀,让人不防,四肢在椅子上都摊得随意,像一把四散的春水。赫连允沉着眼看,连锋利的下颌线都柔了些许,头风今晚发作得温和,不再像把钝刀割得皮肉撕裂。这香,他虚虚勾过一截扬起的脖颈,只在心里思忖,怕也并非南地所产。左右不该让人挂在椅背上过夜,踟蹰只延续了一瞬。他踱步去柜上掏南郡的软毯,再回身去捞椅上的起伏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