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征是第一次见陆梨衿,笑得如此明快放肆,像是暴雨里烈烈燃烧的梨花。
沉重的纲常礼法把陆梨衿压得畏手畏脚,就算跟着太后爬上高位,也改变不了那股与生俱来的拧巴。
自卑是一辈子的事。跟你站在何处,站得多高,没有关系。
而如今她大限将至,似乎是看透了什么,浑身上下皆是大限将至的暮气,但闻征居然从她的眉眼里,看出了蓬勃的生气来。
闻征嘶声道:“你告诉我,你不怕我反悔,不带她去了么?”
镜心春水摇头:“闻君,你不会的。”
“——你他妈就是算到我不会!!”闻征突然暴怒起来,额角青筋乱跳,像头绝望又愤怒的狮子,“你……”
陆梨衿和惠子同时望过来。镜心春水摆了摆手。
“妈的,”闻征的声音陡地跌下去,“我就不该……我就不该让让她来扶桑……”
镜心春水没说话。
剑是剑客最好的交流方式。他看懂了闻征的剑,也看懂了闻征这个人。
闻征这一路上,都在看着扶桑,看着千倾大厦夷为平地,看着万家灯火焚为飞灰。闻大侯爷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可是想在林海雪原里想与苏罗耶人同归于尽的人啊……这张遮掩重重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颗,与闻战一样纯粹的少年心。
天灾降至,生灵涂炭。
他刚来到这个国家没几天,说是感情也只有憎恶,闻征又不是圣母,被算计了还要笑脸相迎。
但总归有种东西,是不受国别控制的。
——人。
闻征是人。扶桑百姓也是人。
人是会同情人的,人是会帮助人的。
在灭世的炁魔面前,你来自云秦的长河之洲,还是扶桑的红樱树下,都没什么区别。
闻征看见民众从燃烧的房子里逃出来,或被下坠的建筑砸成肉泥,或被炁魔一脚踩进皲裂的大地里。
银发老叟坐在地上,哭得与孩童无异,他面前的一半血块儿,可能来自他的老伴,也可能来自他的孙女,染血的和袖上绣着樱花与唐松。
年轻的男孩紧紧地绷着发抖的嘴唇,拉扯着两个发鬓凌乱的女孩,可能是他的姊妹,可能是他的侍女。闻征其实看得出,他神经都要崩溃了,却还是装出镇定的模样,冷静地寻找逃生的路线。
也有不哭也不逃的,盛装的艺伎静静地坐在废墟上,绝色的女子拨弄着手里的三味线,乌黑的眼睛里没有光亮。闻征路过的时候,艺伎甚至低头说了一声,“您辛苦了”。
一个浓妆艳抹的苍老女人,大哭着从一边跑来,把艺伎拉走了。大概是艺伎馆里的“妈妈”吧?妈妈扔掉了艺伎的三味线,又扯掉了艺伎身上华丽的霞披,艺伎此时也哭了起来,两个女人手拉着手,踉踉跄跄地跑在千灾万劫的城市里。
炁魔把这个海下国度砸得粉碎,在飚飞四射的碎片里,每一个人都用力地活过。渺弱的生民挣扎在巨阔的洪流里,用眼泪、鲜血、悲欢……铺出了人间独有的烟火芸芸。
闻征的耳里嗡嗡作响:
我的家乡,也会变成,这个模样么?
闻征的眼皮不住地往上跳,金粉红软,大漠孤烟,碧草云天,也会变成这样模样么?
他理解的,他明白的,闻征读过多少圣贤书,最基本的大义,他这么会糊涂?
只要启动因果蛇,这一切都会结束,他看见的一幕幕,不至于全部变成人间惨剧。
但是……
闻征怆然闭眼:
三千世界,烦苦众生,拯救他们,居然只需要一条小女子的性命。
这桩买卖,确实划算。
只要这个小女子不是你爱了半生的人……这桩买卖,怎么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