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自己亲手经营的产业,脱身之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毫不留恋、毫不回头,破釜沉舟,仿若要将在天水晦暗的过往连同两座迤逦辉煌的红绸高楼一同焚烧殆尽。
这很像楼乘衣干出来的事。
他自小有种古怪的拧巴与狠劲,小时候简直就是头野狼崽子。闻遥可以看见他的警惕与沉默,还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仇恨的血光。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变,楼乘衣眼前始终悬着被丝线吊着的血肉,拼命叫嚣提醒他要回去,回到北辽远阔草原。去那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厂监的马都是好马,厂监的人有些功夫在身上,骑射本事也都不错。紧咬在凝儿身后的宋明德没过多久就成功带人追上去,在凝儿距离城门仅有小段距离时将人团团围停。
他苍白面孔浮出一坨病态的红,抬眼看向不知为何一动不动站在城墙上的楼乘衣,唇边缓缓露出一缕笑痕,对着身边的番子说:“出城门,另从两侧登城墙,三路围堵逆贼。”
跟着过来的翎羽卫虎贲军按兵不动,看着前面的青衣番子迅速分成几波人,冲着城门策马而去抓捕逆贼。
闻遥盯着楼乘衣看了会儿,然后低头收回目光,口中轻斥驱使马匹上前。
她挤进番子对凝儿的包围圈里,周围番子下意识想拦,可兖王紧随闻遥之后。他们再一动,周围人数比他们多出好些倍的翎羽卫虎贲军就立即虎视眈眈地看过来。
不是,都是一起抓人的,干什么啊?
赵玄序勒马进入包围圈,立在闻遥身侧,神色静静。他没看凝儿,而是与宋明德一样,长眉抬起,直直望向站在城墙上的楼乘衣。
这个男人很早就和阿瑶认识。这么多年阿遥偏居柳叶,似乎也与他有书信往来。
宋明德办事最好牢靠。
赵玄序柔情似水的眉目间结上一层冰,无甚波动地想道。
最好将其当场诛杀人头落地,好了却他这一桩心腹大患。
此时凝儿与她身边二人已经被人从各个方向堵住去路。周围是厂监爪牙,背后是刚过来的闻遥与赵玄序。
凝儿看着周围的人,轻轻叹出一口气,面上倒是没有落败的惶恐。从以身为饵、转移汴梁城中诸多势力的视线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今日大概率不能逃出生天。她早就在牙齿立藏好毒囊,做好被抓后立即上路的准备。
主子救她一命,将差点被老鸨打死的她带回琼玉楼。如今将恩情俱还给主子,轻轻松松上路,免去一番酷刑折磨,也是一件美事。
只可惜两个接应自己的人,今日也要丧命于此。
凝儿轻缓眨眼,回过神来看向闻遥,眉眼舒展,露出点动人温柔的笑。
这笑和平日精明强干八面玲珑的凝儿姑娘不太像,更像云宴那日挥鞭给闻遥圈出一片亮晶晶河灯时的模样。
“还笑,厚颜无耻。”一旁番子嗤笑道:“帮辽鬼做事,枉你生做天水人。”
他说这话倒不一定是因为他有多么忠肝义胆,很可能只是番子嘴皮滑,随口溜出来的一句嘲讽。
凝儿面上的笑容迅速变得浅淡。她沉默一瞬,说:“我生于动乱,母亲将我卖于人牙子换走米麦抚育弟弟。自那时起,我还清她的生育之恩。”
“天水从未养育过我,我无亲无故苦挨日子时天水没给我一点恩惠。是主子救我性命给我吃穿,是他让我活。难道你们不是如此?若是身在太平盛世富贵人家,怎么会入厂监为人诟病?我叛国自是死罪当诛,辩无可辩。可若有来生,我也无愿为人,不用做乱世里的蓬草,生死不由己。”
番子牙齿咬紧,只觉自己被这个女人戳中痛脚,恼怒起来,不愿再听她说话,从袖子里抓出一锁链要上前扣住凝儿。
闻遥靴子一踢,驱马挡在凝儿身前,伸手压住锁链。她手上力道极大,番子挣扎不出,看看她又看看旁边虽没看过来却依旧存在感十足的赵玄序,面上露出一点警惕和畏惧。
闻遥背对着凝儿,看着番子笑了笑,跟他商量:“这个就去牢里再戴呗。姑娘家往日爱俏,待会回去大街上那么多人,戴根链子不——”
话到半截突兀堵在喉里闻遥眼皮忽然一跳,莫名的尖锐危险感从心中腾起。她几乎是在强悍的本能直觉的驱动下拔出星夷剑,猛然转过头。
空中呼啸而来的一箭实在太快太快。
“别动!”闻遥眼瞳一缩,立即呵道。她翻身从马背上起来,抬手自半空砍落将箭矢砍落。星夷剑与箭矢上狠辣的内力相撞,发出“嗡”的一声剑鸣。
可闻遥心中的不安却没有随着摔落在地上的箭矢消失,她落在地上,耳畔忽而想起一声细微的、利器没入血肉的声响。
那人竟是一共射出两箭。
一箭在前,一箭隔两个呼吸,顺着同一个角度同一个方向紧跟在后。
凝儿听从闻遥的话,当真是没动。然后另外一支箭就如同穿透豆腐一样穿透她的心口。她嘴巴一张,眼睛讶异地睁大,感受到箭矢末梢的羽毛在她胸腔那块活肉里刮过。
十石强弓的威力加上射箭者过人的内力让这最后的一箭极其恐怖,威力远胜第一箭。
箭矢在轻松洞穿凝儿身体后势头半分未减,直直冲向她正对面的赵玄序。
闻遥知道楼乘衣一直有练箭的习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紫藤香,楼乘衣日复一日在盘踞琼玉楼七层的空荡屋子里,一支支劈开前面钉在靶心的箭矢。
她因武重光去找他时还调笑让他别练了,说距离太短速度太慢,练不出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