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来:“我会的。”
罗清晨顿了片刻,温柔地说:“不,不用,学不进去就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你好好的,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不要饿着自己,不要太累,一日三餐要定时,早睡早起。还有……还有,你跟隋郁和妹妹,都要好好的。”
她才说完,又忘记自己说了什么,慌里慌张地重复。翻来覆去,都是吃喝、睡眠的叮咛。她想不出更切实的话语了,她只是一片影子,一段记忆,是罗清晨的碎片,永恒停留在离家的清晨。
“你要怎么让我消失呢?”罗清晨笑着看向云来,“你看,你比我厉害多了。你连这个都知道。”
向云来拉起她的手,把她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妈妈……”他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需要你了。”
不再需要你了。不再需要妈妈的影子了。
这就是解开一切的咒语。
罗清晨的幻影恍然大悟。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眼泪滴在向云来肩头。她的孩子不需要她了。她必然会消失。
还想再说什么时,她已经变得像花瓣,像草叶,真正地轻盈起来。
她捧着向云来的脸,一个吻落在向云来的额头上。那是她最后留给向云来的东西。
向云来怀中空空如也。就在这一刻,他的海域——或者说章晓留下的景观,如玻璃房屋一般碎裂了。
碎片穿过嚎啕大哭的向云来的身体,把他切割得支离破碎。这一层玻璃消失了,下一层玻璃浮现出来:是章晓的丛林。丛林也消失了,下一层景象是隋郁的雪原,下一层是向榕的二维小镇……
向云来曾巡弋过的所有海域,复刻过的所有景象,正逐个在他眼中复现、碎裂,让他的胸口一痛再痛。
罗清晨的幻影就像一枚钉子,向云来把她拔走了,原本被钉子压制着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飞扬起来。这段时间的狂喜、悲痛、茫然、愤怒,海潮一样朝他卷过来。他被自己的海域淹没,又从水中浮起。淹没,浮起。淹没,再浮起。他又哭又笑,情绪完全失控——直到浑浑噩噩中,双足轻轻落地。
他站在一道冷清的峡谷之中,而怀中有一团柔软、温暖的小东西。
象鼩蜷缩在他的手心里,像第一次在他面前凝聚成形那样,扬起尖细的小鼻子。
向云来亲它柔软的小肚子,眼泪落尽进它的皮毛里。峡谷中有风吹过,雨水簌簌低落,蓝色和紫色的山藤像帘幕一样垂挂、招摇,拂过向云来的脸庞。
向云来记得这个海域。它是他记事以来,看到的第一个海域。
这是他原本的海域吗?可是他从未真正见过这样的地方。而且那时候,他才四五岁,他根本没有能力去设计和建构这样完整的陌生景观——往峡谷深处行走的向云来愣住了。
他忽然明白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这是罗清晨的海域。
这是罗清晨第一次巡弋向云来海域时,在小孩完全空白的精神世界中,留下的第一笔。
向云来发出无声的哭叫,睁开了眼睛。他听见隋郁在耳边低语的警标,但这次和以往不同:他心头非常难受,眼泪流个不停,海域却平静舒展,没有以往的动荡。
一种温厚的精神力正紧密地包围着他。向云来看清牵着自己双手的章晓,哭得更加失控。
“她……她没有了……”他无法清晰地说话,“我……我杀死了……”
“没有,不是的。你没有。”隋郁把他按在自己怀里,等向云来稍稍平静了,才贴着他耳朵,用只有向云来才听得清楚的声音说,“你妈妈还留有一个幻影在世界上。”
向云来哭得脑袋发痛,好一会儿才抬头看隋郁。
“在我的海域里,她就在我的海域里。”隋郁低声说,“我永远都不正常,所以,她留在我海域里的影子,永远都不会被消除。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到我的海域里寻找她。”
向云来的肩膀开始颤抖,他紧紧抓着隋郁的手臂。他哭得厉害,隋郁眼睛也泛红。他们有同样的泪光。
“你真了不起,向云来。”隋郁擦去他的眼泪,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布。
·
直到第二天,向云来才有充足的精神跟章晓道谢。
向榕和隋郁一整晚都陪着他,他想说话的时候,俩人就找话题,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陪着他闭目休息。章晓的精神力一直笼罩在屋子周围,本人则跟秦小灯和道格乐斯彻夜长谈。
“做得很棒。”章晓冲向云来招手,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早餐,“你边吃,边听我说。”
罗清晨的幻影曾告诉向云来一个重要线索:罗清晨去见谭月阳的那天,因为无法联系到与她相熟的精神调剂师,她戴了录音和录像设备。那位精神调剂师如今已经远离工作,专心休养。他仍记得和罗清晨联络的方式。
监控设备是一整套,调剂师留给罗清晨的,以便罗清晨外出的时候随时查看向云来在家里的情况。这种监控设备会自行把监控的内容上传到云储存空间里。而调剂师当时还多留了个心眼:他设置了后门程序,当设备上传的时候,会同时以隐蔽方式抄送一份,寄到调剂师的邮箱中。
调剂师本人的邮箱多年未曾使用。在技术部门的帮助下,他终于开启了这个专门用于保密工作的邮箱,并且在里面找到了罗清晨与谭月阳见面的记录。
遗憾的是,他们只能复原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