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倾向。”向云来喃喃道,“一种心理补偿机制,通过把自我意识伪装成他人形象来回避自身遭受的挫折和痛苦,同时假面倾向可能是精神分裂症及妄想征兆在海域中的投射。”
苏稔的“假面倾向”内因很复杂。她无法面对幼年的创伤,无法正常地生活和恋爱,在遇到喜欢的男孩时,她把自我意识的形象置换成了年轻的母亲。她憎恨母亲,但在试图开展一段恋情的时候,她又只能参考母亲。于是她在生活中扮演着想象中的、美丽的、八面玲珑的女人。她与孩子之间的感情很好,一个无论家人、朋友还是同事都交口称赞的女人,她一口气整整扮演了30年。
在秦戈的帮助下,苏稔的自我意识恢复成了自己的模样,但却仍是12岁的女孩模样。那个她还没有被母亲背叛和殴打的年纪。秦戈没有再继续,他与女孩告别,离开海域,真诚地告诉苏稔:一切都过去了,而且是你靠自己的力量战胜了它。
时至今日,秦戈仍在定期回访苏稔。她不仅是珍贵的研究样本,同时也罹患全然不自知的精神疾病。“该不该医治好这样的病人”的讨论也曾十分火热,因为苏稔的一切都很自洽,连丈夫和孩子都觉察不出她有任何异样,而“治好”的代价是强迫中年的她回溯未愈合的创伤,重新痛一次。
向云来的脑袋一片混乱。向榕也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吗?不,不是。向榕心底真正的秘密他其实知道——冬天,滚落阶梯的人体,直上直下的狭窄防空洞。让向榕伪装自己的,是这件事吗?
向榕一直表现得很正常,她的生活和学习没有任何差错,唯一不对劲的只是海域。然而海域直接指向她的精神状态。向云来在这一瞬间因为后怕而战栗:他的妹妹,他最重要、最重要的牵挂,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彻底封闭了自己。
向云来的不安让象鼩无法维持形态,化作了雾气。不喜欢被别人入侵海域的长毛兔蹦回秦戈身边,秦戈说:“先不要管你妹的考试了,弄清楚她的海域……向云来?听到我说话吗?你现在很不冷静。”
向云来吼道:“我怎么冷静!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不懂吗,你难道没有家人吗!”
“我曾经有。”秦戈静静看他,“但我后来成了孤儿。”
向云来所有的愤怒都在这句话里戛然而止。秦戈说:“你出去吧。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他被龙游拉着离开调剂科的办公室,一直走到办公楼外头,忽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以前好像不会这么冲动。”龙游说,“秦科长对你很好的,你不知道吗?三天后重新定级巡弋,他透露这么多信息,是违规的。如果你反手去投诉,他……你不会真的去投诉吧?!”
向云来:“不是的……对不起!我当然不会!”
他咬着手指让自己冷静。秦戈会说这么多,完全是因为他重视向云来,并且真的很担心向榕的情况。向云来懊悔极了,他处理不了这么强烈的悔恨,头开始痛起来。他抓住头发,恐惧开始替代愤怒和愧疚占据了他:他得罪了秦戈,以后怎么办?他还需要秦戈帮忙,在很多事情上帮忙……不,更重要的是,秦戈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师长,他怎么能对真心的人说那样无礼的话?他瞬间难受得眼睛发红发酸,几乎要溢出眼泪。
这一天中急遽变化的情绪让向云来很害怕。那些可恶的蓝色药剂“阿波罗”让他的巡弋能力变得更好了,但同时也让他变成了一团很容易点燃的火药。他情绪激动的时候,能感受到精神力前所未有的澎湃,甚至充满了侵略性。
别这样,向云来。冷静点儿,向云来。他狠狠地咬破了指节,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走吧。”龙游说,“我们去吃个午饭。”
他跟随龙游走了两步:“不,不行……”忽然回头,转身朝办公楼跑去。
他跑上楼梯、跑过走廊,再次冲进了秦戈的办公室。看资料的秦戈抬起头,向云来抖着嘴唇:“对不起,秦老师。”
秦戈:“回来得挺快。”
向云来:“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真的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
“我确实失去了家人。”秦戈看着他说,“但我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其中一个你也认识的。”
向云来:“不管怎么样,都是我这张嘴巴……”
秦戈:“你现在冷静下来了,对么?”他冲向云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向云来坐在他面前,后知后觉:“……你故意那样说的?”
秦戈:“我并不确定你会回来。你的性格里有非常明显的逃避倾向,事情只要复杂一点,或者让你难受,你就会拖着,等事情自己解决,或者忍耐到你可以完全不在意为止。激怒我,你应该很紧张也很害怕吧?所以为什么会回来,还这么快?”
向云来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他对秦戈的钦佩和了解在今日又上一层楼:“我想到你给我布置的作业。跟你道歉,就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
他在秦戈脸上看到了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长毛兔再度跃出,这回直接跳进向云来怀中,蹭着他的手心。不出意外,象鼩见到他跟别的精神体亲热,气哼哼加入其中。长毛兔懒洋洋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邀请象鼩一同爬上办公桌,欣赏桌上几个形态各异的狮子头摆件。它亲了亲狮子,抬手示意象鼩试试。象鼩迈出一步,又一步,尖细的小鼻子颤巍巍靠近眼神凶恶的狮子。
向云来忙捞回它:“好了好了这个就不必了。”
秦戈收起笑容:“你既然回来,我就必须提醒你:还有三天,你得亲自给向榕做一次巡弋。”
向云来:“可我不是调剂师。”
秦戈:“你是,向云来,对你妹妹来说,你就是世界上最可靠的调剂师。没任何人可取代。还有另外一点,我认为向榕的海域在没有任何人巡弋的情况下,和你、和龙游所看到的动画场景绝对不一样。”
向云来:“……薛定谔的海域?”
秦戈:“可以这么解释。你要取得她的信任,让她完全对你敞开真实的一面。我知道你非常紧张她的考试。但现在先不要管考试了,先确保你妹妹精神上的健康吧。”
两人仔细地谈了许多具体的操作,包括如何温和地说服固执的向榕,或者向榕坚决不同意的时候是否可以强行入侵。向云来急着回家巡弋,告辞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秦老师,成年向导的精神体有可能改变形态吗?比如从不能倍化,变成可以倍化,或者原本是集群式的精神体,后来变成单体。”
“不可能。”秦戈正要提醒向云来回忆常识,忽然顿了顿,“……你是说,精神体变异?”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向云来敏锐地察觉到秦戈的警惕。但他不确定任东阳是不是“精神体变异”,毕竟他根本没来得及仔细地观察那头巨大的银币水母,或许当时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错觉?“我回去找一下这方面的资料。”向云来跑出办公室,大声说,“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帮我妹妹解决高考巡弋的问题。我会按照你的提示去做的,再见!”
声音响亮地在狭长的走廊上回荡。秦戈不禁怒骂:“小点儿声!记住了!和你的潜伴一起!”
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危机办主任捧着水杯,摸着地中海的脑袋探头问:“好哇秦戈,给家长通风报信,你这是舞弊啊。”
这些事情向云来并不知道,他离开得飞快,也顾不上跟龙游吃午饭,一边开车一边给隋郁打电话,“快来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