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记忆结束时,向云来也像隋郁一样有一种呕吐的冲动。他此时不爱隋郁。是的,他跟自己确认:我应该不爱隋郁。爱这样浓烈灿烂的感情,他现在的大脑无法制造——但他仍因为更具体的震怒,而真切地起了杀意。
他踉跄落入另一段年代久远的模糊记忆。
隋司只有五六岁年纪,视野非常低矮。他在花园里玩耍,看见父亲和几个人正在喝茶。他小步跑过去,张开手扑向父亲。就在这瞬间,父亲身边那位客人手中的茶水倾倒了。滚烫的茶全部浇到隋司的胸口,烫得他哇地一声哭出来。
在痛哭中,向云来透过小隋司的双眼看到了浇茶的人——样貌毫无变化的哈雷尔。
吸血鬼甚至没有假装慌张或怜悯。他放下茶杯,兴致勃勃:他的精神体还没有成形吗?怎么不为他挡一下我的茶水?
这句话让桌边几个人都笑起来,除了正抱起隋司的父亲。在笑声中,隋司恐惧的抽泣如同号角一样响亮。
隋司的哭声令向云来陡然兴奋,但兴奋也让他失去了精神力的平衡,瞬间被推出深层海域。他悬浮在滚烫的红色海水中,忽然向前急窜,双手掐上了隋司的脖子。
向云来和他打过几次照面,知道自己给他的印象是非常软弱和不起眼的。往日的向云来绝对会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也绝对会选择大事化小,保护自己和向榕为上,但今日在他海域里做的一切,向云来内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理性让他一直维持着能长留海域的微妙平衡,但愤怒正在他的胸口疯狂燃烧。
隋司抓紧了向云来的头发:“你想掐死我?别忘了,这是我的海域……”
“我知道。”向云来轻声说,“我知道的,大哥。”
他在这瞬间回忆起的,是调剂师课程学到“拷问”这个部分时,来给他们上课的那位前辈。须发俱白的老头,躯体佝偻,手脚发颤,全程只坐着,基本没站立过。他说,不是所有调剂师都懂得“拷问”,它考验的不是调剂师的技术而是真正强大的精神:要足够冷静,同时也足够残忍。
要在心底彻底相信自己,确认自己绝对能够在他人的海域中控制他人。这需要异常强大的自信乃至自负。
要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正确,拷问期间绝不能怀疑自己的正义,这种迟疑哪怕只有一瞬间,也会形成空隙,引发对手的反扑。这需要常人难以习得的坚定与毅然。
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利用对手海域,尤其是深层海域的一切细节。即便是最令对手痛苦的,最肮脏的,最邪恶的手段,也必须要在自己的手上复现。被遗弃的,让她再次被遗弃;被爱人谋杀过的,让她再次面对死亡;被刺伤的,让他一次次体验濒死的感受;被侮辱的,让他再一次承受无法反抗的侮辱……
每一次拷问,等于杀死对方,也杀死自己。
拷问者要完全扼杀自己的同理心,甚至同为人类的寻常感情。
那老头说:寻常调剂师偶尔拷问一次就差不多了,没有调剂师是专职做拷问的。但他又顿了顿:但我是,因为我的能力只能用在拷问上。你们不要像我一样,拷问是无法回头的,有人从中获得乐趣,有人只领悟到痛苦。
向云来想起老头,大脑深处忽然一阵战栗。但他没有停。为了惩罚隋司,他愿意在这里杀死自己——他掐着隋司的脖子,从相互接触的地方,隋司的皮肤像被烫熟一样起泡、翻卷。
隋司的尖叫与他被哈雷尔烫伤时一模一样。
向云来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手上的力气松了一瞬,立刻又紧。那仿佛被热水烫过的伤处从脖子开始,上下蔓延。只几个眨眼的瞬间,隋司浑身发红,被臆想中的滚烫茶水浇透。
他抽动手脚,痛苦地嚎叫。
向云来没有时间欣赏他的惨状,转头再次钻入他胸口的裂隙。
这次阻碍比上一次小了很多。他经过了许多个记忆,碎片状的,并不连续,其中很多都是隋司拷问隋郁的记忆。有的隋郁已经成年,有的隋郁很幼小,抱着脑袋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苦苦哀求隋司停下。
“……他不行,但Garrett可以。”向云来踏入一个记忆,立刻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说话的两个人用的是中文,向云来完全听得懂。隋司的身高似乎是十来岁,蹲在窗户下偷听室内的对话。眼前是远在加拿大的隋氏庄园,他在隋司的记忆里看过很多次。
在书房中谈话的正是兄弟二人的父母,窗户没有关严。
“Garrett是哨兵,显武只能让哨兵去学习。”父亲说,“阿司很聪明,但可惜他是向导。”
母亲激烈地反对:“向导又怎样?他的能力比同龄的向导都要强,他已经学会拷问了。”
父亲:“向导的精神体生来没有哨兵精神体那么强的攻击力,阿司是斗鱼,可是Garrett是银狐。哪个更厉害,你看不出来吗?”
母亲:“Garrett怕人,他依赖我们和阿司,根本不能够正常地面对其他人。显武是需要别人指导的,他愿意接受谁的指导?你我都学不会,我们必须请陌生的老师……但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察觉Garrett的病!”
父亲:“我们可以把教授请到家里来,让他单独为Garrett上课。”
母亲:“学会显武之后呢?他还是要去面对外人,是不是?”她哭了出来,“别人如果发现他的不寻常,一定会讨厌和欺负他。可是把他一直囚禁在这里……不行,他不应该过这样的人生。阿司是最适合……”
良久,父亲低声说:“Garrett的生活,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可能让阿司去学习显武。向导有别的用途,断代史一直都是这样的。”
视线晃动,向云来连续冲入几个幼时的记忆,终于看到了因为拷问隋郁,而在雨夜中跪下的隋司。他恳求父亲答应,让他来控制弟弟,他保证一定会把隋郁教育成……不,训导成能够跟陌生人正常沟通交流的样子。
他说,我来控制他,我会跟他一起上学。
这些话,他是看着母亲说的。
下一个记忆,是隋司牵着隋郁的手走在陌生的走廊上。这似乎是大学校园,周围宽敞明亮,人来人往。隋郁戴着墨镜,头一直低垂,只看自己的脚尖,任由哥哥牵自己前行。兄弟二人离开走廊穿过草坪,走向湖边的楼房。中途隋司停步,半蹲着摘下隋郁的墨镜。
隋郁吓了一跳,看到隋司脸庞又是一惊,连忙把眼神转开。
看着我,Garrett。隋司捧着他的脸,让他注视自己。你已经跟教授学了三节课的显武,基础你都懂了。但你记住今天要跟他说什么吗?
隋郁点头:我说,我说……我想跟哥哥一起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