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来:“我很难受,隋郁。我必须要走了……”
小隋郁:“很快了,我的秘密就在前面。你跟我分享了你的,我也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他说得可怜巴巴,红润脸蛋依偎在向云来胸口,“向云来,你会讨厌我吗?”
向云来没有招架之力。他抱着小隋郁往前跑,很快就看到了跟第一次进入隋郁海域一模一样的场景:远处的雪坡上有两个人正朝这边狂奔。他们喊着一个名字——Garrett。
他们越来越近了,但向云来仍旧看不清他们的脸。“是你的英文名吗?这么拗口。”向云来往前走,“谁啊?专门来找你的?你的家里人……”
他站定了,恶寒爬上后颈。越发紧地抱着小隋郁,他扭头往来时的路跑。但刚跑出两步,怀中就空了。
小隋郁跌落在雪里,跟刚才的打扮不一样了:他浑身都脏兮兮的,脸庞挂彩,四脚着地往前爬。身后是那两个已经逼近的人。
或者说,并不是人——他们有人类的形态,但脸部完全是拼凑出来的怪物:单只眼睛,两层鼻子,头发支棱得像鹰爪且不停张合,仿佛造人者稀里糊涂地堆出一张脸,全然不管是否协调好看。Garrett!他们大声地喊,张口的时候从口中伸出的不是舌头,而是细小的手。嘴巴越张越大,比脸还要大了,猛地往地上的隋郁扑去。
砰地一响!
年幼的隋郁吃力地扣响了手里的一柄小枪。他没有力气瞄准,子弹朝着天空飞去。但枪声让眼前的怪物愣住了。隋郁翻身朝一个怪物扑过去,怪物没有防备,惊叫着连连后退。他跌入了吊桥下的深渊之中。
另一个怪物冲上来抢夺小隋郁的枪。小孩无法与他的力气匹敌,然而在隋郁松手跌落雪地的瞬间,枪走火了。怪物颈上嗤地窜出一行血,他倒在地上抽搐,银白色雪地上多了一笔猩红。
“第一次是两个。”声音从向云来身边传来,小隋郁消失了,成年的隋郁站在他旁边,“但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有人死了,有人受伤,直到我知道错在自己为止。”
向云来没有听懂:“这些是什么?你臆想的怪物?还是新的特殊人类?”
隋郁:“都是人。被我推下去的那一个,是我的表哥,走火死去的这个,是我的伯父。他们来找迷路的我,想把我带回家。”
向云来:“……你亲戚都,都长那样?”
隋郁:“我眼里的每一个人都长那样,除了你。”
向云来一个激灵。他坐在铺子的沙发上,眼前是真实的隋郁。隋郁双手按在他的膝盖上,正仰头殷切地注视他。
向云来:“也就是说,你平时用那种眼光看我……就像我看到钱一样,是因为你……”心头蠢动的热潮平息了,冷却了,他想起隋郁说过的话,“因为你只能看清我。”
第40章
隋郁的面部识别障碍症是后天的,在三岁之前他都能清晰地认出家里的亲人。
隋家人口多,隋郁和父母兄长住在山中的别墅里,时常有亲戚朋友造访。他小时候调皮,总喜欢一个人出门溜达玩耍,甚至偷了哥哥抽屉里的枪随身带着。可惜家人们津津乐道的狩猎故事从来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他唯一见过的凶猛动物,是一头带着幼崽的银狐。
遇见银狐那天,他一直跟在银狐后面追着它们跑,最后迷失了方向。在山中转悠的时候,他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家人找到他时,他头上鼓起一个包,正在哇哇大哭。在医院一番检查,没查出什么大问题。
但一周之后的生日宴会上,隋郁面前出现了无数个人形的怪物。
从睁眼开始,他看到的就是顶着母亲发型、用母亲的声音说话的怪物。
跑出卧房去寻找父亲,他先听到父亲和哥哥的谈话,冲到楼下还未来得及扑到他们怀中,隋郁生生刹住了脚: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刚刚铲雪归来,他们晃动着混沌一团的脸庞,笑着朝发呆的隋郁弯下腰。
“我吓尿了。”隋郁说。
向云来不觉得这好笑。他听得糊糊涂涂的:“是头上那个包引起的吗?”
“我脑子里头还有些淤血,医生说,淤血散了就好了。”隋郁揉捏掌中的象鼩,“但淤血散去之后,情况更严重了。他们的脸除了一片混沌,还长出了别的东西。”
象鼩在他的手心里蹭了又蹭,很依恋。它的小耳朵抖动,细长的尾巴挂在隋郁指缝里轻轻地甩,尖鼻子一下下地戳着隋郁的指腹。这好像是它表达安慰的方式,因为隋郁从向云来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安和难过。
“不是你的错。”向云来想来想去,也只能说出这样无力的话来。
他甚至有点恼恨自己了:油嘴滑舌也好,甜言蜜语也好,说啊,哪怕只说一句好听的话——可喉咙像打了死结,他称量不出隋郁二十多年来怎样沉重地度过,所有的安慰都轻飘飘的。
对父母和兄长的印象,就像方虞一样,只在隋郁的海域里留下形迹不清晰的碎片。年纪很小的他在恐惧中首先学会了开枪和挥舞斧头,被他推下山的、被他砍伤的,都是想亲近他、保护他的人。就连父母也是一样: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所见之物并不真实,举着餐刀和叉子往母亲胸口招呼。他们不舍得责备他,总会更紧地抱住他,在呜咽里亲吻他的额头。
隋郁每一次都怕得发抖。
眼前所见并不真实吗?万一这些怪物才是真实的呢?那些落在纸上的、五官端正的东西,也许才是怪物对自己的美化?
他因此喜欢上了徒步旅行。在山林之中很少会遇到人,即便遇到了,也不必和他们攀谈太多。有时候他会戴上墨镜,看不清对方脸庞之后,对话才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他说得越多,向云来就越愧疚。他怎么会认为隋郁喜欢自己?回忆起这个念头,向云来耳朵都热辣辣的:隋郁看他只是看浓雾里一盏灯,污泥里一块白瓷片,是因为他醒目、独特,不会有其他。
“这就是我的秘密。”隋郁牵着他的手,“你看,我们都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因为看不清,你比我更正当,你是为了保护向榕。虽然是秘密,但并不可耻,好吗?”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向云来点点头:“我的秘密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意义。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找那个海域很特殊的人。”
隋郁:“那我岂不是掌握了一个可以用来要挟你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