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怪不得春情说他重情重义,原来真没恨陈淑君恨到骨子里。
比当年的李奉春好上太多了。
说起来,要是杨珖死在乾元六年,那漆泥玉还真不知道她是因何而死。杨珖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多,也是刚刚无仪书院前一瞥才想起她原来长这样,记忆里那是个和李宁安能玩到一处的性子,顽劣些但总归是赤诚。
“我有什么好悔过的?”
陈淑君道:“她曾立誓教养出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儿,可你们的第一个女儿,生下来不足一年就被淹死在寒冬腊月的湖心,这不足你悔过么?”
“那是个意外。”
“妾凌于妻,让你那‘良善’的表妹诞下你的长子,嫡长分离姐姐沦为宗内笑柄,这可叫你悔过么?”
“我已与珖娘道过歉……”
“偏信表妹,叱阿姐心向佞幸,叫她郁郁多年,也不悔么?”
“胥荣本就是奸佞!以色事君才得当年那位女帝宠信!他不是佞幸谁是?”
漆泥玉脸上表情僵住,乍一听这熟悉的评价险些一噎,颇有点闷闷地歪着脑袋打量杜灵均。
她当年女扮男装得太天衣无缝么?才让这以色事人的名头在胥荣头上一戴就是三十余年。
二十三年前她死得太草率,露宿隐龙峰下客栈时时运不好借住了家专做人肉包子的店家,稀里糊涂当夜就被那夫妻二人联手砍下头颅,腿肉剁馅做成肉包,骨头炖汤,文火吊了三天三夜的汤水让喝过的过路人都赞不绝口。
刚死头两年她困在野柳树内外事不知也睡不着觉,百无聊赖之际推算了成千上万遍,却始终没能推算出是谁害她。想来也可能真是天意,叫她作恶多端六年最后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否则幕后真凶势必会发现她女扮男装的秘密,何至于不拿这事再往她身上泼一盆脏水给她添一顶欺君罔上的帽子呢。
“这话你怎么不早对姐姐说呢?”陈淑君讽刺地笑笑,“当年在无仪书院,您可是口口声声道胥荣是千载难逢的贤相,琅婳是万古无一的女娘!”
杜灵均沉默着。
“啊,我知道……因为那时候是长公主殿下正起势的两年,皇太女的封号马上就要下来,你怎么敢在那个档口说胥荣的坏话……不光如此,还要忙着讨好姐姐,以期她在老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呢!”陈淑君状若恶鬼,压低了嗓音在灵堂低语。
漆泥玉托腮看着,忽地想起了那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便觉得杜灵均并非杨珖良配,但她被所谓爱情蒙在了鼓里,一门心思是杜郎。一旦在情爱里陷入被爱的错觉,再理智的女娘也会变成蠢货。
几番明里暗里的劝诫俱被杨珖当成耳旁风,甚至因此生了龃龉,自那往后她便不再管杨珖的事了。
换了只手托腮,漆泥玉有几分怅然。
早先就告诉过她们,不要以为话憋在心里头就能让旁人明白——一旦有了偏见,言语尚能被曲解,又何谈晦暗不明的举止呢?人是健忘的,恨你时只记你的坏,爱你时才有耐心从十万分的恶里咀嚼出一点幻觉似的好。
陈淑君没记住,杨珖更是左耳进右耳出。
漆泥玉尚活着时她说不要漆泥玉再管她,漆泥玉死了六年她却因着替胥荣这个名字说话遭了夫家厌弃。
不是爱吗?不是说真心无价吗?怎么须臾六年就成了怨侣。
“谁家娶媳妇不靠哄靠骗?”杜灵均哑声笑,抬起眼睛侧目看着陈淑君。
“我都为了能娶她捏着鼻子忍了那一套大逆不道的女学调调,她就不能学学旁人家善解人意的女娘在家里顺我心意说两句女帝不好么?我需要悔过什么?当年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受尽屈辱,在家里还不能发发牢骚?偏她这么高尚,偏她满心满眼都是那狗屁男女均权,我是她夫君!我才是她的纲常!”
漆泥玉端坐原地,温声插话:“越说越不像样,我布阵是要杜胜贤还魂,不是叫你们争执当年善恶。”
黑夜之中,一道黄符毒蛇一般游了出去。
灵堂呼啸的风煞时卷起,灵幡舞动间杜灵均见了鬼似的听着自虚空中传出的声音。方才深思混沌,迷蒙中就是这个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重新想起入阵的正事。
眼下那道符鬼魅似的飞梭往前,乘风在他额前猛地炸开,杜灵均骇得脸色都发了白,踉跄着往后跌了几步。
眼前画面一闪,又换了个场景。
竟是陈淑君嫁进门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