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梦了,梦里一直喊他的名字。”
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比他更加懂得操弄恐惧,他短短一句话,女子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变得僵硬起来。在她昏昏沉沉、意识模糊的时候,对方竟一直在她身边,他在咀嚼她的梦魇、品尝她的脆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调动属于他自己的某种情绪。
身体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秦九叶努力克服着、试图抽出一丝理智来应对这一切。
“那夜你在船上对我说,我若自立门户,定会生意满堂、前途无量,那时我曾真心感激遇到了一个真心认可我的人。不过现下来看,你所说的一切,不过只是为了接近我的虚情假意罢了。”
“不是的。”他的声音果然变得有些急迫,像是拼命想要证明什么,“我待你从来都是真心的。而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了。秦九叶,你敢发誓与我相识的这短短时日中,从未有过与我惺惺相惜之感?”
她听出了他言语中的焦灼,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心、露出一个荒谬的笑来。
“若知晓会有今日,当初在那荷花荡的时候,我便是被那些黄姑子砍成八块也绝不会在那里停留片刻。”
本以为邂逅的是位荷花仙子,谁承想到头来他才是藏在暗处的那只王八。原来与他初遇的那天,老天爷就已经给过她暗示了,可她当真是又聋又瞎,竟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切。
丁渺显然不喜欢她的笑,毫不留情地拉住她的手臂、将她从被褥间拽了出来。最后的掩护也不复存在,她被迫与他对视,承受他目光中的可怕情绪。
“就算没有那场偶遇,你我也注定会相遇、相知、相惜,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类人。挣扎在红尘泥泞之中,却总想着仰起头、为自己争些什么。可你知道吗?不论是这天上神明,还是端坐于权座之上者,都不喜欢那些胆敢抬头仰视他们的人。他们不喜欢被质疑、不喜欢被挑战、不喜欢被颠覆。他们自始至终追求的,只有臣服二字罢了。”
怪物的獠牙已经露出,稍有退缩便会被对方囫囵吞下,秦九叶看明白了这一切,视死如归地仰起头,嘴角的笑不减反增。
“就同你眼下对我所做的一切一样,对吗?你自诩手段了得、洞察人心,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害怕我会阻止你、破坏你计划的一切……”
“谁都可以阻止我,唯独你不可以!”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腕间一痛,他强硬掰开她紧紧蜷缩的拳头,那只被她小心翼翼护在手心的小小蚂蚁就这样顷刻间被碾碎,而那始作俑者盯着指尖那点黑色,声音冰冷而疯狂。
“你可知何谓蝼蚁之苦?努力蜷缩起身体,却永远无法拥有立足的方寸之地,拼命嘶吼呐喊,也永远不会有人听到你的声音。你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于这世间,你的喜怒哀乐、痛苦生死从来没有人在乎,你在泥泞中挣扎、努力想要抬头,却被践踏身躯。践踏你的人看不见你的存在,只觉得你同那些泥巴没什么分别,即使踩上一万遍,也不过是要怪你弄脏了他们的脚。”
“你自比蝼蚁,那这城中千千万的平民百姓对你来说是什么?你又将他们的命运置于何处?”她那双向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变得赤红,不知是因为不解还是愤怒,“身为蝼蚁、既知蝼蚁之苦,又为何还要践踏他们?!”
他望着她的眼睛,面上疯狂渐渐变作冰冷。
“因为蝼蚁之苦无解,除非这世间规则被彻底颠覆改写。古往今来,一个人的声音、苦难、挣扎从来都是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平静的诉说没有人愿意倾听,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又被责怪语气恶劣、举止粗鲁。我也曾经期盼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去争取这一切,但事实是,只有在杀死这许多人后,才有人关心这一切。”
简单而残忍的答案犹如飞矢射出、瞬间刺穿了女子的身躯,她感到一阵堪比濒死的窒息感,脑袋中似有无数个混沌声音在质问咆哮。
这便是他发动这一切灾难的借口吗?这便是她的家园在她眼皮子底下变得混乱堕落的缘由吗?
“住口……我让你住口!”秦九叶颤抖的声音响起,只是这一回不是虚弱的颤抖、而是愤怒的颤抖,“你恨那些践踏你的人,就该去报复那些人。欺压不如自己的弱者、蛮横夺走无辜之人的生命算什么能耐?!”
她话音落地,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狠狠甩开了他的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涌入了这具瘦小孱弱的身体,她的每一根骨头都立了起来,生生撑起那些疲惫的血肉、摆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凶悍姿势。
只是这一切终是无用。他任她挣扎,待她发泄完后便再次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过按在胸口。拉扯开的衣襟下是那些丑陋伤疤,她拼了命地想要挣脱、他越攥越紧,像是一瞬间将过往执念都聚集在这一握。
“沦为丁字营杂役那年我只有七岁,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被关入西祭塔底那年我还未满十六,与我站在一起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愿意听我哭诉的只有地牢中沾血的石砖。我也曾是弱者,我也曾是无辜之人。若我不成为如今的样子,我甚至不能活着走到今日,你也不会有机会当面斥责于我。”
指骨被攥得几乎快要碎裂开来,秦九叶咬牙忍住、不哼一生,将疼痛转化为力量,当着对方的面唾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