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努力撑住身体,却仍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对方简短平淡的叙述在她脑海中变成一幕幕残忍的画面,无法驱逐、无法暂停、无法摆脱,她害怕对方口中吐出的不是真相而是谎言,又害怕她分不清这一切,沦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原来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仍没有做好面对秦三友死亡真相的准备。又或者她永远不可能做好这个准备。
丁渺显然留意到了她面上神情,但却依旧开口说了下去。
“我记得那天的风浪确实很大,赤霞滩没有船家愿意出船,可我又不得不走,连着问了许多人无果后,你阿翁主动来问。我见他是个老人家,本来不想雇他掌船,但他信誓旦旦、又不计较路途遥远,我这才勉强应下。在那之前,我只知道你有个阿翁。至于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好巧不巧那天就出现在了我面前,若是他没有上我的船……”丁渺说到此处顿了顿,突然充满期待地望向她,“……秦九叶,你知道他那天为何会上我的船吗?”
某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底呼啸而过,她的一切动作都僵在那里,愤怒的泪还在她眼角挂着,他抬手将那泪珠拭去,薄唇满是怜惜地开启。而她拼命想要阻止那个答案从那张嘴里蹦出,可事与愿违,她还是听到了那句话。
“……秦三友之所以会上船,是因为他想赚那十两船资啊。”
真相背后的真相犹如一把冰锥刺入心间,对方的致命一击终结了这场不见血光的撕咬对决,似乎也将彻底击垮女子顽强的灵魂。
巨大的耳鸣声袭来,秦九叶脑海中那些的画面又开始翻涌起来,雨不由分说地落下,秦三友毫不留情地出现,又一次次无法挽回地走入雨中。
如果她从病中醒来、没有口不择言地同秦三友说那“手头的银子总是不够”的话,没有哭得撕心裂肺、没有念念不忘她那已经烧成灰的院子,秦三友是否就不会为了十两银子、顶着大风大浪出船去?
是她送秦三友上了那艘船。
是她害死了阿翁。
嘈杂的耳鸣褪去,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喊叫声。声嘶力竭地呐喊从她大张的嘴巴里倾泻而出,令她窒息却无法停止。她的思绪和理智已被名为愤怒的情绪切割得支离破碎,五感却仍在运转。她能看到他越靠越近的脸,能听到他近乎呢喃的低语。
“夺走你阿翁性命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出身和命运加诸其身的贫穷。就像杀死那些你口中无辜之人的并不是这小小瓶中的秘方,而是这吃人的世道。秦九叶,放弃吧,你救不了他们,更无法阻止这一切。就算你能做出秘方的解药,就算你能解开野馥子之谜,这个世界也并不会因此而变得美好。”
情绪完全支配了她的身体,绝望、痛苦连同悔恨一起吞没了她,她整个人狠狠向身后坚实的墙面撞去,头上包扎过的伤口崩裂开来,但痛苦仍未止歇,她挣扎着爬起身、要再次发力,这一回被人从身后牢牢抱住。
丁渺用力禁锢住那绝望之人的身体,直到怀中的人变得死寂、再也发不出任何动静。他轻轻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同最开始相遇时没有分毫区别。
“良药苦口,却利身心。别怕,你的病就快好了。”
她挖空自己、和血吐出的一切就这样被消弭得不见踪迹,一股异香伴随着他的呢喃再次袭来。
秦九叶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真的病了。
高热烧得她四肢酸痛、百骸俱焚,她在药力中渐渐昏沉,脑袋里仿佛分裂出几个空间,每个空间有着各自的季节时空,冷暖交替、晨昏颠倒。
传闻若想从噩梦中醒来,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面对死亡。她摇摇晃晃行走在生死边缘,那股异香却钻入鼻间,不由分说地扼杀了她方才萌生的危险想法。
那香气似乎能渗透进她为病痛折磨的四肢百骸,带走那些痛苦与灼烧。她似乎知晓那种气味的来历,起先总是试图去抗拒,但终究没能敌过,三番五次过后渐渐沉沦其中,闭着眼、追随着那股香气沉入一层又一层的梦境深处。
她跌入一片混沌之中,就像当初沉入那黑湖之底,她似乎听到了万千花苞在山间齐齐绽开的声响。昏昏沉沉间,好似有人安慰般抚摸着她的身体,动作虽极其轻柔,却激得她战栗不已。恶鬼与梦魇齐齐压在她身上,她却动弹不得,只能在黑暗中无助地睁大眼睛。
不知何时,她又回到了儿时那个诡异的红色梦境。
原来她看到的红色河流是血水,树上闪烁的眼睛是大火后的余烬。湖水中的暗影在低语,像是来自古老神明的诅咒,又像是那名为秘方的恶疾无声的嘲讽。大火在树枝间蔓延,火苗跳动吞噬一切,犹如恶魔在向她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