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尚有情义,尚会知恩图报,更不必说像草花婆婆这般的妖神,甚至会在村民的祭拜和信仰之下生出柔软的心和神性。
这世间究竟何为人,何为妖?
她已经能够克服恐惧,穿过形容可怖压迫感极强的妖鬼之森,直至那一扇有光芒照耀的门前。
可如果,她不走这条路呢?
凝辛夷在原地驻足了许久,终于第一次转头,将目光落在了阴森漆黑,仿若要将一切都吞噬其中的妖鬼之森。
然后,她抬脚,第一次偏移开了那条铺设好的长路,踏入了深不可测的妖鬼之森中。
那一瞬,她脑海中被滚滚浓烟淹没的记忆,突然像是轻轻拨开了一小片。
……
妖鬼森林的土地是柔软的,带着好似要让人陷入其中、宛如沼泽般的触感。
可踏在上门的时候,却没有所谓的陷落感,那些站在长路上只觉得狰狞无比的高耸树木与黑暗却竟然是静默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静默地注视着她,就像是在等待她的下一步选择。
是继续向前,还是回到原本既定的道路。
凝辛夷甚至没有低头看脚下,便已经继续向前迈步。
直到一声清脆的铃音倏而在她耳中响起。
三千婆娑铃从她的面前垂落,红绳崭新如血,五颗铃铛叮叮当当响作一片:“阿橘,伸手。”
是阿娘的声音。
凝辛夷下意识抬头。
她八岁之前的所有记忆都随着东序书院的那一次落湖而消失,她在梦里无数次地听到过阿娘的声音,感受过阿娘的手指触碰,她可以牵住她的手,感受她的掌心贴在自己头顶的温度,却从来都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面容,她的一切,都被笼罩在迷雾之中,像是某种不允许被探知的禁忌。
但这一次,雾气似乎散去了一点,她竟然隐约能够看到一个模糊却难掩秀丽的轮廓。
“阿娘?”她喃喃。
女子俯身,将她的的手腕抬起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细小,赫然是孩童模样。
她竟然走进了自己那段遗失的记忆之中。
红绳上的金色铃铛摇晃,阿娘的声音温柔却不容置喙:“阿橘,这世间唯有这么一串三千婆娑铃,只有你自己可以取下它,只有你可以驱使上面的三千婆娑纹。你我血脉相连,我不必教你怎么用,你自然会。所以我只为你演示一遍。”
她边说,一手边按在凝辛夷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带着让凝辛夷熟悉的冰冷,像是亘古不化的寒冰。
那红绳铃铛在她的手下轻轻摇晃,方才还叮铃作响的铃铛哑然无声,凝辛夷不过一个眨眼,便见一道圆环状的密纹自铃面起,顺着她细瘦的手腕如手环般瞬息而上!
等到她反应过来,只觉得有一股冷意从她的后脊骨蔓延而来。
那婆娑密纹分别卡在她的脖颈,手腕,四肢。她虽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却在心底莫名明白,若是她此刻乱动,那婆娑密纹便会在一刹那收紧,将她割碎开来。
但下一刻,随着她的战栗和恐惧,她体内的三清之气自然涌动,那婆娑密纹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竟然连成了隐秘的金色细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她有些茫然,心念再动,婆娑密纹骤而回缩,消散破碎,仿佛从未出现过。
“血脉相连,便是如此。”阿娘欣慰道:“我能留给你的不多,这是其中之一。我这一生,只盼你以后能懂得我的选择,也盼你永远都不要懂得。就像我不希望你忘记我,但只有忘记我,你才能无惧无畏地过完这一生。”
小凝辛夷懵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阿娘,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我不要忘记阿娘!我永远都不要忘记阿娘!”
“你会忘记你天生便是鬼咒师,会忘记三千婆娑铃和九点烟的由来,也会忘记何为十二傩。”阿娘却仿若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径直道:“阿橘,但你要记住,这世间,诸神应拜你,听你差遣。”
她的眼神逐渐空茫,那原本显露出了几分轮廓的容颜再度模糊,逐渐连同她的身形都被浓到化不开的雾气包裹吞噬。
仿佛方才她所说的话语就要在此刻应验。
她便如自己的谶言一般,消失消散在她的回忆里,就像是过去那十余年间一样,让凝辛夷真的将她彻底忘却。
可这里是梦境。
凝辛夷比任何一刻都更清醒地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