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枕在剑匣上的一瞬,周身的气几乎是瞬息间便趋于平稳,整个人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只是眉头却依然紧皱,似是深陷什么难以抽身的梦魇。
谢晏兮注视她许久,想要伸手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却又在距离她肌肤一寸时顿住。
然后自嘲一笑。
他方才说谢玄衣自欺欺人,他又何尝不是。
在听到谢玄衣说,凝辛夷也需要这枚妖丹的时候,他的心底竟然泛起了一丝奇异的愉悦。
就像是他内心底最隐秘的那一缕情绪突然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
也是这个刹那,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在拿到归榣的妖丹后,他的确已经可以离开,甚至于情于理,都没有了任何留下的理由。
——可他不想。
是的,他不想就这样扔下她一走了之。
他不想离开她。
他竟然不想离开她。
他这样一个浑身都写满了谎言,从一开始就不敢揭开任何一张面具的人,竟然也有了欲望。
这个念头普一冒头,便充斥了他的五脏六腑,喧嚣不已。
谢晏兮唇边自嘲的笑意更深,更带了几分对自己的讥讽。
他天性散漫且冷淡,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只唯独觉得捉妖一事还算有点意思。
也许是能以杀止杀才能止住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的离火杀意,也或许他过往的人生已经太过虚无荒诞,太过没有意义,所以他对一切的舍弃都轻而易举。
可他终究还是出观下山了。
他人生唯一称得上在意的人,或许便是抚养他长大的师父闻真道君。
闻真道君百卦百灵,可他偏偏爱算苍生。然而这世间千疮百孔,苍生百态,算出这里的窟窿,去堵了这里的窟窿,算出那里的灾祸,去平了那一段的祸事,却也只救得了一隅,哪里能救得了苍生。
昔日他跟在师父身后,很不耐烦地挥剑落剑,杀妖平乱,顺便奚落:“师父,您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没有看透这世间的人心?只要人心一日如此,便永远都是妖祟横生的沃土,便是捉妖师再多,也无济于事。”
闻真道君却道:“万物有灵。我能救一点,便救一点。人心如何,是人的事情,我如何做,是我的事情。”
他不以为然,只百无聊赖地跟在闻真道君身后,带着那张面具,遮掩他真实的面容,剑斩四海。
再后来,闻真道君有些愁苦的眉眼愈发沟壑丛生,算卦的时辰也越来越长,时而动辄数日,每每他这样算出来的妖祟横生之地,也愈发凶险。
他们救了更多的人,三清观的声名更盛,闻真道君名满天下,连带着他座下首徒善渊也一并被人称颂。
然而三清观中,这师徒二人里,一人面上愁苦更深,一人面上冷淡散漫,还透着几分讥诮,分明对这些虚名都毫不在意。
“善渊,为师要再起一卦。”
他抬眸,不以为然:“又要算苍生?”
闻真道君颔首:“算苍生。”
然后他闭门阖眸,拦动风云,再算苍生。
这一次,他算的时间,比过去加起来还要长,再起身时,他的身形前所未有地佝偻,一行血泪从他的眼角渗出。
他抬头:“师父?”
闻真道君沉默了很久,才叫出了他的名字:“善渊,这一卦苍生,应卦之人在你。”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在我?”
闻真道君没有睁眼,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谢晏兮身上:“不错,在你。善渊,人间苍生,皆系于你一身……”
这一次,他甚至懒得听闻真道君讲完这荒唐之言,便已经拂袖而去。
说什么狗屁笑话。
于他?
他虽生而通灵见祟,然而命连破军,在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这一生的命运便已经被判定。他不得继承大统,而破军引落的离火也将始终灼烧他体内的三清之气,让他终日不得安宁,直至神智昏聩,被引入破军修罗道,造下无尽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