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公子吃块点心,摇头笑道:“你以为他们算不到这一步?”
“此话怎说?”
“一来,你也说了,那是鼎鼎大名的活阎罗。”他取出折扇,却碍于天气寒冷,只是轻轻摆动,“虽说只有咱们之间知道这个名头,但看他行事,也该知道这位乔大人可不是什么顾忌多多、温润圆滑之人。”
孙兆点头:“自然,他出手狠辣,荤素不忌,这是出了名的。”
“光说此前浔州水患,原先那地方官赵大人俨然已经安抚好了百姓,该给的救灾银子也没少太多,几可称得上足量了,却叫他一去就砍了脑袋。”
他说到这儿,想起自己曾几次在沈记见过这位大人,不由摸了摸后脖颈。
还好,还连着脑袋呢。
“二来,不因言获罪,是当今登基后不久定下的规矩。”昭公子抿一口热茶,“要是他仗着圣人一时之宠爱,而肆意妄为,不仅是得罪一众文官,更是败坏自己官声。”
他慢吞吞说完,又轻叹:“有时候,这一点点微不可见的名声,反倒比什么都要紧了。”
孙兆摸摸胳膊:“便是不说,他如今也没有什么名声呀?连我和友人们都知道,他可是个狠人”
“行了。他狠不狠先不提,傍晚你爹要回家来,见你还没默下这一篇书,恐怕一顿狠打是少不了。”
孙兆听得一抖,连忙回了自己位置。
把他打发回去读书,昭公子继续看向手中的《大庆风物》,目光顺着版面下移,却在右下角见到一格闻所未闻的栏目。
“京城滋味?”他端详这四个字,倒有些怪异,“什么滋味?是做官的滋味,还是读书的滋味?”
再往下,却发现都不是。
这上头写的,居然是京城一家小酒楼里,饮食餐饭的滋味。
昭公子眉头一皱。虽则是风物,但什么风物能入他们这些读书人的眼呢?
一来,与考学有关的。笔墨纸砚,诗词书画,倒还算得上风度翩翩,谈论起来,虽有些不务正业,但也只是公子风流而已。
二来,与朝政有关的。民事民情说不好,但总要分得清朝中各家大势,否则轻易得罪了谁,自己恐怕还不知道。
公然说起饮食俗物
这未免太失之雅趣了吧?
看在《大庆风物》一贯注重笔墨的面子上,昭公子勉强自己往下读去。
“下笔倒是精简前头都不提这菜名的吗?”
他原以为,既然是说吃,便要一开始讲解菜名,细细捋过其历史渊源,最多插些捕风捉影的名人轶事,如此才算勉强能登大雅之堂。
讲讲历史、讲讲名人,似乎才能把‘吃’这一字里头的俗气清除些许。
却没想到,这篇文章看着也不过千把字,前头近百字,都只是在说这作者随其父到地方就官的见闻、经历。
好在并不枯燥,反而平和详实,读起来便如有人在耳边娓娓道来,又如自己也亲见了一般,风景宜人、舒缓清神。
又讲其父曾在海边垂钓,水平却不甚高超,只钓起一尾小鱼,叫人烹做鱼羹,味道了了。
言语间,其父的洒脱、其母的宽和、其兄长的伶俐,竟跃然纸上,叫人望而生羡。
却不料笔锋一转,讲到作者伺候因故不能继续随行,只得滞留在京,往日那些自在随风的日子,竟然如水面泡影般不可再得
这是何等伤怀!
昭公子几乎要忘了这是篇写吃食的文章,一路读到尾巴,才见字里行间提起这沈记的玉腌鱼,吃起来竟然与儿时父亲钓起的那尾鱼别无二致。
作者只尝了一口,便潸然泪下,泣不成言。
昭公子手中捧着新一册《大庆风物》,一时之间,久久不能言语。
他原本也不是京城人士,只是来此殿试,却不料身子太弱,刚张榜就病倒。
若非有个同进士出身,凑巧被孙家请来教导小少爷读书,恐怕哪日孤零零死在一处院子里,也只是给京郊多添一只孤魂野鬼罢了!
他越是读这篇小文,便越是想到自己的故乡。那说起来也不是个令他很熟悉的地方,只是幼时,父母皆在,虽然生活贫苦,却也知道有人支撑、有人盼望
如此这般,不由悲从中来。
“昭先生您、您怎么哭啦!”孙兆捧着课业回头要请教,却大吃一惊。
被他这样一说,昭公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满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