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的江宁织造,是昔日扬州的江知府。他是个识时务之人,这些年在扬州,也一直维护着璟瑄的名声。
帝王瞳孔微缩,注意到女儿身上仍系着出生那年他给的玉佩。
康熙三十五年,他在菩提树下,一梦浮生。
而后,他喜得龙凤呈祥,有了弘晖与璟瑄这一对儿女。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坐上了这九五之位,却也越发疲倦,感到时不我待。
“怎么动不动就跪,快起来上前说话。”胤禛咳嗽两声,却挥退掌灯宫女,亲手拨亮角落的灯,又将璟瑄扶了起来。
跳动的火光里,他看见璟瑄眼角新添了道细纹。
如今是雍正三年,璟瑄生于三十五年。如今竟也是快三十岁了。是他对不起璟瑄,迟迟不曾赐婚。
鎏金丝楠木炕几上,汝窑茶盏腾起的热雾,模糊了父女的界限。
胤禛望着璟瑄的左手,注意到她虎口的茧子,咳了几声:“你十三叔上了折子夸你。川陕总督鄂尔泰也上过折子,盛赞于你。我儿去岁在黄河堤岸连守九日,当真是历练出来了。”
真像我年轻那时候。
“皇阿玛的咳嗽该用枇杷露润着。”璟瑄扣住胤禛的腕脉,指尖精准压在内关穴。
胤禛有些心虚。怕她真看出来些什么。
璟瑄则是面色愈发凝重。
她现在的脸色,莫名让胤禛想起了那年。
弘晖病重,他赶回京城之时,璟瑄便是如此焦急。
一晃已经多少年了,物是人非。除去为皇阿玛守孝,弘晖也再没来过京城。但还好他的女儿依旧在这里。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女儿,也是他今生最大的慰藉与希望。
“你何时学会了把脉,又是秦儆之教你的?”胤禛笑着说,“也好,做皇帝的,总要会些岐黄之术,才不至于被太医蒙骗。你皇玛法亦是颇懂医术。”
做皇帝的……
璟瑄听着这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算是明示吗?还是说漏嘴。
父女间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养心殿内,唯有西洋自鸣钟的嘀嗒声。
胤禛从多宝格取出一卷泛黄《资治通鉴》,随意翻看着,书页恰停在“武后建言十二”处。
他随意地说道:“说说你在陕西推的均田新法。”
璟瑄瞳孔猛的收缩,这几年,胤禛力排众议,派她去各部历练,又让她去陕西负责推行新政,这其中的意味,她不是不明白。
但是她不敢想,不敢想这样的机会,真得降临在她身上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她对这句诗又有了新的理解。
她幼时便同胤禛有了约定。那时候天真得可怕,完全不像是重活一世,只知道她也想要做皇帝,想让阿玛也给她一次机会。
她理了理思绪,清了清嗓子。
“《周礼》有云‘以土均之法,辨五物九等’。”璟瑄指尖抚过书页间夹着的菊花签,这还是她幼时在御花园调皮做得,“儿臣不过是将丁银摊入田亩,效法皇阿玛在山西的火耗归公。”
她突然抬眸,眼中跳动着雁鱼灯芯爆裂的火星:“就像您教过的,破局当从赋税始。”
其实他知道,他的女儿来自后世,有先进的改革观念,但他也必须要让璟瑄,活在当下。
他害怕她带着“后世人”的傲慢,顺风顺水地登上那个位置,却完全不明白创业之难。
她眼中有百姓,可这远远不够,所以他派璟瑄去了陕西,去看看黄河边上的百姓,看看他们生活在怎么样的艰辛之中。
胤禛的咳嗽声震得茶盏轻颤。他看见璟瑄从袖中取出算筹,在案几排出田赋数据。
跳跃的烛光,恍惚间,他想起来奏折上“女子干政,非社稷之福”的弹劾。
他这些年,任用了不少璟瑄门下的人,有些是研究院里苏文的门生,有些是扬州府的书生,不拘性别,他能用得,都用了。
“若将这江山……”胤禛喉结滚动,咽回后半句化作剧烈咳嗽。璟瑄已捧上温在珐琅手炉边的川贝雪梨羹。
璟瑄的声音冰冷:“阿玛,你是不是偷吃丹药了。”
“你知道了。“胤禛的表情无比平静,那双同璟瑄一模一样的眼睛,就这样看着她。
果真被她诈出来了。她转向苏培盛:“苏公公,你怎么也纵着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