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公张大嘴巴,想哭,想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梁璟呆愣地看着地上黯然消逝的宣文帝,一时缓不过神。
虞悦把五指顶入他的指缝中无言安慰,梁璟犹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紧紧回攥住她的手。
明明季大哥的大仇得报,应该感到畅快的。虞峥却舌根酸涩,无法言语,只心疼地望着季恩泽,缓缓向他走去。
他想抱抱这个可怜的孩子,抱抱季大哥残存于世的唯一血脉。
然而季恩泽再次提起长剑,毅然决然地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恩泽,你这是做什么!”虞峥急切地伸出双手悬在空中阻拦他。
“我为了报季家的仇,在他手下做了许多不得已之事,手上染了许多人的血,其中不乏无辜之人。我自知罪孽深重,对不起季家的祖训,对不起我父亲。今日大仇终得报,了却我在这世间所有心愿,自将了断,向那些人,赔罪。”
季恩泽神色平静,眸中的疯狂与恨意不再,变成一片荒芜,如古井无波,再没有什么能撼动他赴死的决心,身上深深的无力感令人感到无比窒息。
“你敢!”虞悦双眼噙泪,下唇不住地颤抖,想上前阻拦却又怕激到他,再次利索地抹了脖子,“你的命是我爹救回来的,是生是死由不得你一个人说了算!”
季恩泽眸光微动,却强忍着不去看她。
他儿时见过那只有他一人名字的婚书,娘说他的未婚妻尚未出世,还未取名,待他们大些再补上。后来季府被屠,他好不容易逃出,婚书也随着他的过往永远留在了季府。
也许是天意,他奄奄一息之时竟被虞峥所救,还见到了尚在襁褓中,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妻。
他不想拖累虞家,瞒下身份,立誓要为季家报仇,待到大仇得报,再迎娶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人算不如天算,不成想半路宣文帝横插一脚,在他出京执行公务的时候赐婚。待到他得知消息赶回,已经晚了。
本想她若过得不好,他便还有机会,大不了把皇位抢来,娶她做皇后,无人敢有异议。可她和梁璟如今的感情他也看得出来,她对梁璟用情至深,梁璟视她如命,也是可堪托付之人,他便彻底断了念头。
支撑他活着的两件事一下都没了,杀了宣文帝,他就真的了无生念了。
季恩泽的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线,唇角抿得平直,将最后一丝温情彻底封死,“虞伯父,对不起。”
“你放什么狗屁!”虞峥怒道,“你当年是靠着全府上下人的护送逃出来,我尽心费力将你养大,我们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自戕是无能之人的逃避,季大哥从来不是胆小逃避之人,你也不能是!你是季家留存于世最后的血脉,你觉得季大哥在地下与你团聚会开心吗?他们要的,是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梁璟给有些脱力的虞悦借力撑着,忍不住道:“你所杀之人未必无辜,我父皇从前并未真正信任于你,那些真正无辜之人都是卫穆显去杀的,轮不到你做。是我父皇对不起你季家,他偿了他的债,你便好好活着,别妄自菲薄做个懦夫。”
季恩泽没想到梁璟会说这话,满是复杂地望去,梁璟一边心疼地揽着怀中人一边说:“你若寻不到生念,这皇位也一同赔给你,印玺在那,即刻便可拟旨。我知你本性纯善,承了季将军忧国哀民、济世救人的初心,可为明君,你便以此来补偿你心中愧念吧。”
“瑞王殿下,天下并非所有人都对皇位趋之若鹜。”季恩泽轻蔑地笑了一下,“这样肮脏的东西,我才不要。”
怎么都劝不动这个犟种,虞悦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梁璟突然装作不经意凑到她耳边小声快速地说了句:“装晕。”
虞悦怔了一下,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照做,深吸一口气,两眼一翻双膝一软倒进他的怀中。
耳边传来梁璟焦急的呼喊声:“夫人,夫人!季恩泽你闹够了没有!她都被你气晕过去了,她本就身子虚弱,若被你气出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大殿中静了片刻,她听到剑柄与地面接触发出的清脆声响,几道不同方向的脚步声皆向她赶来。
“我……”
季恩泽在她头顶的声音有些无措,还不等他说出后面的话,虞悦猛地睁开眼跳起来,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
“你什么你!你清醒点给我好好活着!”
季恩泽错愕地对上她的视线:“你没晕?”
“爹,”虞悦不理他,转头对虞峥说,“把他打晕关起来,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放出来。”
不等季恩泽说什么,虞峥二话不说,一个手刀劈到毫无防备的季恩泽后颈上,“我先把他带走了,你们收拾一下这的烂摊子吧,快到卯时了。”
“荣副将作何打算?”虞峥看向一直站在殿门的荣威。
“既然皇帝老儿已死,恩泽不想要皇位,我便没什么可做的了。”荣威坚毅的轮廓柔和下来,眉宇间有几分释怀,“瑞王殿下,哦不,陛下,陛下若要治臣的罪,臣无可辩驳,只希望陛下能放过这些将士。”
梁璟没有正面回答他,问道:“荆尚书长子前去驰援周广顺,生死未卜,他如今在何处?”
“荆公子被俘,并无大碍,我们进城门后便将他放了。”
梁璟淡笑道:“荣刺史进京并未伤一兵一卒,何罪之有?荣刺史请回吧。”
荣刺史愣了愣,随即撩袍双膝跪地,铁甲和地面碰撞发出沉重的声响,他对梁璟郑重地磕了个头,“谢陛下。”
这一跪,是他对梁璟称帝的认可,和对梁家继续坐拥天下的释怀。
殿中只余下梁璟、虞悦、孙公公、孙青和死不瞑目的宣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