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样子,在他还昏昏大睡之时,他爹这是都已经自己出门捡柴回来了啊!
这念头一升起,杨嘉还有些睡意朦胧的脑袋瞬间清醒,一拍大腿,他又是懊恼又是自责:“爹,您是冷了吗?”
“冷了您把我叫醒呀!您怎么能自己出门捡柴呢?外面这么冷,您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说着,他披上件袍子就要出门:“您这捡的柴火都不够干,一时半会儿烧不起来。我去捡点儿回来!”
“唉,不,不用!大郎,你回来,”在他身后,杨天佑连忙叫住了他,“可是爹把你吵醒了?你昨日太累了,还是再睡会儿吧。”
说着,又从一旁高低不平的小木桌上拿起水壶,倒了杯热水给大儿子:“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成功用热水堵住了大儿子的口后,杨天佑笑呵呵解释道:“没事,我就是随便在门口走了走,都没觉得冷呢就回屋了。”
“咱们今后就要在这山上长住了,你爹我也不能一直躲在屋子里,总是要适应的。”
啜了两口热水,杨嘉慌张的情绪也缓和了几分,一边将身上的袍子披到爹爹身上,一边无奈劝道:“您这伤都还没好呢,就该在床上好好歇息。”
“有什么活儿,您就叫我干就好了!”
“总不能什么都叫你干,”拢了拢新披在肩头的袍子,杨天佑笑笑,拍拍儿子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你伤也没好,还要打猎养家,一定够累的了,怎么能让你把所有事情都干了呢。”
“趁我还动得了,能做一点做一点。你别忧心,我有数的,累了就上床躺着。我这么大个人了,总不会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可您以前身体不好的时候,就是什么都不干啊,”沉沉叹口气,即便知道自己再怀念往昔没有任何意义,杨嘉还是不由自主地提起,“都怪我没本事,不能像娘一样雇人照顾您,还得让您自己照顾自己。”
说着,又是为自己忍不住想起娘亲而酸涩,又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气馁,杨嘉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昨日好不容易才提起的几分心气,也随着低垂的脑袋消沉了下去。
“大郎,别这么想,”孩子提起他娘,杨天佑也不禁心中苦涩,仰头睁眼克制了片刻澎湃的情感后,他才故作随性道,“今非昔比,咱们不和你娘在的时候比!”
“你相信爹爹,爹还要陪你很多年,不会逞强的,肯定会照顾好自己。”
手摸了摸儿子蔫头耷脑的后脑勺,他眼底流淌出一丝忧伤,轻叹一声:“再说了,真像你说的,成日躺在床上,那还得了?”
“你忘了,你小时候,咱们邻居赵家,你屈姨母,不就是生病时总躺在床上修养,结果血脉凝涩,人一下子就——”
说到最后,想起这桩憾事,他不忍再说,只是道:“所以啊,爹每日动动,想来也是有益于活血化瘀的。”
杨天佑虽然没说完,可杨嘉也已经想起了这件事。
毕竟,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见识何谓死亡。
那件事对彼时还年幼的他来说,着实是一件巨大的冲击——
在他小的时候,他家有一户姓赵的邻居。
男主人赵伯伯和女主人屈姨母育有一女赵姐姐,他们一家三口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不像自己一样住得上那么大的宅子,更没有雇下人伺候,但也是很和睦幸福的一家人。
可变故发生在一个冬季,当时灌江口忽而起了一场大瘟疫,连许多医者和巫者都被殃及,使得众多人家有病无处医治。
偏偏这时候,屈姨母染上了风寒。
赵伯伯和赵姐姐担忧带她出门治病反而会使她染上瘟疫,兼之他们出门找到的大夫也都表示没有条件为屈姨母医治,于是他们只好先让她在家中修养。
但时间久了,屈姨母的病越拖越重,据说小腿都肿了四五倍,表皮下的颜色也都由紫转黑,看着像好好一条人腿被灌入了毒浆,随时会承受不住涨裂开一般。
这时候,赵伯伯和赵姐姐才惊觉,不去看大夫是不行的了。
但屈姨母都没等到被大夫查出病因,就已在辗转去另一家医馆求医的路上,悄无声息在赵姐姐怀中咽了气。
据说,当时抢救她没抢救回来的大夫推测,她可能就是因卧床太久,血脉淤塞,才有了肿胀发黑的腿,和猝然的……
杨嘉记得,那个冬天,爹娘说有许许多多的人亡于瘟疫。
可他亲眼见到的,是分明幸运躲过了疫病,却不幸被一场小小风寒,和看似理所应当的卧床修养,夺去了性命的屈姨母。
明明她是那么好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总会笑眯眯地给他们这些小孩儿糖吃,同街坊邻里都和气相处从不与人拌嘴闹事,就算她娘家外甥不争气骗了她她也不追究……
那时年幼的杨嘉还不明白,为何世事会如此残忍,好人竟不会善有善报长命百岁。
他娘听了他的疑问,只是沉默。
再后来,爹娘带着他去赵家探望,杨嘉又看到,原本精神矍铄的赵伯伯竟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整个人被击垮了一样佝偻着身子。
看着赵伯伯,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叫“暮气沉沉”。
还有赵姐姐,她从前总是笑呵呵的,杨嘉被她带着玩了好几年就没见她哭过。可那时候,她整个人几乎泡在了泪里,说不了两句话就泪如雨下。
杨嘉记得她秋天的时候说过她找了个很好的活计,还喜滋滋打算攒够了贝币带着她爹娘出门玩呢。但遭遇了这种事,她不仅不再想出门玩了,就连活计也辞了,似乎对之后的日子再没了任何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