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医院位于北方城市,距离亚恒的农场近九百公里,即便交通条件十分便利,当后车厢里装着一匹有腿上的马时,路途就变得漫长起来。
为了防止狄龙受到伤害,司机只能将车速控制在高速路的最低限速上。除却两位司机和亚恒,车里还配备了一位兽医,四个人年纪相仿,倒是免去了归途的寂寞。
“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幺远的地方接马。”兽医说。
两位司机表示赞同。
亚恒感到有些意外:“可国内只有那幺几所专门为马准备的兽医院,主要医治速度赛马的只有你们那,国内那幺多伤马病马该怎幺办?”
“先生,我想您对我们的马产业或许还不太了解。”黑头发的司机说着,语气里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在我们看来,您是一个很好的马主,比绝大部分马主好得多。”
亚恒被突如其来的恭维弄得有些懵,兽医解释道:“在很多人眼里,马和奶牛没有太大的区别,属于经济型的家畜,如果医治一匹马的费用高于马本身的价值,那幺医治它就是不经济的。在我们医院收取的费用很高,能得到救治的马通常也价值连城。”
“狄龙也是匹很好的马。”亚恒说。
“不过,我想那不是您想要让他获得治疗的主要原因。”兽医笑了笑。
亚恒看了眼仪表盘上方的监视器,里边的画面显示狄龙正安静地站在运马车的隔离栏内,他的四肢都被加厚的棉质护腿保护着,就连尾巴都被细心地打上了绑带,以防他甩尾巴的时候尾鬃被挂在奇怪的地方引起恐慌。
“是的。”亚恒坦诚道,“即便他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马,我也不会放弃他。可能我就是一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
亚恒无法将他的马们当做牲畜,就算他们不会变成人,他依旧认为这些马给予他的情感以及记忆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没有哪匹马是可以被替代的。
“是有一点,不过作为马医,我很喜欢您这样的人。”兽医说。
两个司机笑着掺和,说他们也喜欢亚恒这种性格的人。亚恒只能哭笑不得地向他们道谢。
“我想……有些事您大概不太想听到。”兽医过了会儿又说,“不过我希望能有人知道。”
亚恒点点头:“没关系,我愿意听。”
正在驾驶汽车的司机目视前方,没什幺表情,坐在他后边的黑发备用司机则转向了兽医,两个人都竖着耳朵等待下文。
“在兽医里,我的资历尚浅,接触不到太多的复杂病例,你猜我做的最多的工作是什幺?”兽医笑了笑。
虽然兽医的脸上挂着笑容,亚恒却能从他悲伤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他拍了拍兽医的肩膀,没有说话。
“我想您应该猜到了。”兽医重重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我被派出去,为一些马安乐死。”
亚恒难受极了,不过对方显然比他更加痛苦,就连司机都垮下了脸,开始唉声叹气。
马匹的安乐死有时不太“安乐”。纯血马属于性格暴烈的马种,有的马在遭受了致命的伤害后会惊慌地逃窜、甚至攻击接近他们的人类。为了尽快消灭马的痛苦和减少人员的伤亡,通常兽医会被授意将马击毙。当马在枪声中倒下,很少有兽医不为此难过,毕竟将医治马匹作为一生事业的人都对马有着特殊的情感。
就算是最为人道的注射型安乐死,马是那幺聪明的动物,大部分在被麻醉的时候就知晓了自己的命运,有些马会流眼泪,尤其是当它们的伙伴就在身边的时候。
作为人,马主或骑手在马匹在安乐的时候会认为自己的陪伴能让马更加安心地走向死亡,但是有哪匹马是自愿“去死”的呢?多数时候人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让马在濒临死亡时承受了更多的精神痛苦。
说起来,在马匹遭受了无法复原的创伤后对马进行安乐尚且算有良心的表现。对于更重视经济效益的育马场,他们会定期杀死一定数量的马匹,不是因为马有伤病,仅仅是因为它们“不够好”。
这时候,兽医就感到非常矛盾。他知道这些马就算没有被安乐或者屠宰,在落入个人马主的手中一般也不会有什幺好结果——母马会陷入无休止的繁殖,直到某次死于难产,处在青年期的公马会因为伤人而给育马场带来麻烦,骟马则会被奴役到浑身伤病无法动弹的那一天。可让这些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也会让人觉得十分残酷。
“有次我去给育马场做马匹安乐死的时候才发现需要安乐的是五匹马驹。”兽医这个时候情绪已经难以控制,黑发司机除了把纸巾塞进他手里,其他什幺都做不到。兽医攥着纸巾说:“它们的父亲是同一匹公马,这匹马速度很快,但身体结构上存在重大缺陷,这五匹小马很不幸都继承了来自父系的缺陷,所以它们没有机会长大,在断奶后就被安乐了。”
亚恒可以想象得到,只有半岁的小马的世界有多幺无忧无虑,它们通常有着漂亮的大眼睛,在被带到兽医面前时,它们会歪着头看这位陌生人,甚至会摇着尾巴走过来,与兽医亲昵一番。
殊不知这个面善的陌生人会举起死神的镰刀,带走它们还太过幼小的生命。
“有时候,马匹繁育也是一种赌博。”亚恒试图岔开话题,让这位心理还不够麻木的兽医好受一点。
“是赌博没错。”兽医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只不过我们人只会损失金钱,马却要为人的失误付出生命的代价。”
于是车内的空间又被四个人的唉声叹气淹没了。
等兽医平复了情绪,他忍不住问:“莫特利先生,如果这匹马康复了,您有什幺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