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看了眼跪在他面前对他发誓,一心要为他报仇的小徒弟们,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顾九思,顿时生出一种荒诞之感。
顾九思却像是很满意这副场景,靠在大树旁,对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信我的准没错的模样。
许是他的小徒弟难得有这么一致对外的时刻,许是那日的阳光正好,又或是他从未见过顾九思笑得那般纯粹,不带任何逗弄之意的模样,沈星河虽觉得荒诞,却也没做什么阻拦,任由他们去了。
他只当他的徒弟们是孩子心性的一时之气,用不了多久便会忘怀。
更何况顾九思也曾是当世第一人,道术只在他之下。他的小徒弟们别说是想杀了他,就是碰到他的衣角,也得再练个六七十年。
顾九思这两年都快把千绝峰当成半个家,成了个隔三差五神隐的甩手掌柜,他手底下的妖魔为了争权夺利打得不可开交。
道门的做法是任由他们去,等到他们争得元气大伤,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的想法原本没错,可城门失火总是会殃及池鱼。浑身是血找上门来的那个人,就是被殃及到的众多寻常人之一。
他遍寻道门帮助不得,焚香跪拜上告天道亦不曾获得回应,在走投无路之下听到了沈星河的名声,这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带着满身深可见骨的伤痕闯进凌虚派大殿。
他们甚至连救都来不及救,便听到小师妹秦海许叹息到,“他吃了还命丹,自服下那刻便以一生寿数为代价,换取七日不生不死的能力。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可这是他伤成这样也能爬上山的原因。”
“还命丹是天道应允之物,有得必有失,绝无更改之机。时辰快到了,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便是师尊也不行。”
闯进来的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听到她说的话竟也有闲工夫点头夸赞,笑着说她这个小娃娃年纪不大,懂得却比他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多。
他吃完了都没记清楚它的名字,小娃娃倒是一下子就说中了。
他们来不及去千绝峰请师尊,只能站在那里听这个回光返照的寻常人,说他便是放弃一生寿数也要吃下还命丹爬上这里的缘由。
在咽气之前,他口中说的仍是他那曾经山清水秀的村庄,他快要娶进门的心上人,以及他被一夜之间屠杀殆尽,付之一炬的故乡。
他临终前心心念念的,是他那些无辜被屠的满村人没有得到的公道,以及一句凭什么。
小徒弟们跟随沈星河少说也有七八年,这七八年里虽然因为沈星河总是下山救人,时刻身处险境之中不能带着他们,也就不能时常见面。
可他们真的被他保护得很好。
是以直到这个再寻常不过的人带着满身血迹爬上凌虚派大殿,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天下生灵之间有着多么巨大的鸿沟。
原来两个妖魔再随意不过的互相争斗,出现在一个寻常人面前时,都是翻不过去的大山。
那两个妖魔甚至从未主动去杀一个村民,也并非有意向他们动手。他们只是争斗时互相打偏了几下,就让近百条人命化为泡影,方圆十里变作焦土。
妖魔们争斗一番,拍拍屁股就能走,寻常人却要用一生寿数求一个再也见不到的公道。临死前最后说的,也只是句不知是在向谁,又该向谁发问的凭什么。
凭什么妖魔之间的争斗就能让他们全村人都去死?凭什么道门和妖魔的争斗就能让他们到死都讨不到公道?
凭什么他只是个凡人?凭什么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他到死都没说出一句不甘,却句句皆是不甘。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不敲门就推开他们师尊房门的缘由,也是他们从顾九思口中得知真相后哭哭啼啼的缘由。
小徒弟们实在不懂,他们的师尊沈星河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帮顾九思化劫,既约束了顾九思这个最大的魔头,也促使了妖魔内部争斗,两年内因互相争斗而死的妖魔比道门十年杀得都多。道门因为坐收渔翁之利的对策,这两年再无一人死在斩妖除魔的路上。
可妖魔争斗的原因是顾九思做了甩手掌柜,妖魔既没人保护,也不再受人约束。这两年妖魔争斗的事件频发,远远超过前十年乃至前百年。
于是这事绕来绕去,竟然绕到了他们师尊身上。
他们师尊没杀顾九思,成了整件事情的起因之一。可若是他们师尊杀了顾九思,两年前死去的道门之人或许能活着,妖魔却会提前两年彻底没了约束。寻常人还是会遭殃,只不过或许会变成另一个村庄,另一个城镇。
就算如此,被一夜付之一炬的,可能也就不会是这个连名姓都没留下的人心心念念的故乡。
沈星河从未做错任何一件事,却进了一个左右皆错的死局。
最有意思的是,一直以来为他人遮风避雨的沈星河,想得通其中的关窍,也不会因为他没做错什么,就能轻易放过自己。
那近百条人命,比任何道理都要重,重得足够成为他的枷锁。
事情也果真如小徒弟们所想,沈星河在知晓一切后就下了山。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
千绝峰地势险峻,只够建一个道场,距离掌门大殿甚远。许真棠他们平日不住在这里,沈星河走了三个月,再回来时本不该看到什么改变。
可他的床铺被褥,分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沈星河还没来得及探查,顾九思就推开门走进来,坦荡又自然地同他打招呼,“呦,小古板可算舍得回来了。我还想着你再不回来,我还得千里迢迢跑去找你,一次两次还好,这次数多了,实在没意思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