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领被揪住,伤员呼吸不便,伸手去拨杜广的手,“二头领,粮食都在车里,有多少粮食我们哪里知道,三辆车走得不快,我看起码有两车粮食。”
杜广作势就又要带人出去,被白绕叫住了,“你过去干什么,又被人射上几轮,再多几十个伤员吗!留在营地里,黄龙你带人过去看看。”
被白绕吼了一嗓子的杜广停下了脚步,低眉顺眼地等白绕带人出去,再抬头时,眼神恨恨地盯着白绕与黄龙的背影。
黄龙是这伙流民里的三头领,为人忠厚,和白绕与杜广不是一路人,平时有好处的事也轮不到他,这次杜长吃了一顿揍,白绕便派了他去。
黄龙只带了十来人,没带柴刀,连木棍都没拿,也不遮掩行踪,从山谷中出来后,就沿着官道行进。远远的看到官道上炊烟袅袅,车队果然正在生火做饭。
没等他们走近,便听见一声大喝,“来者何人,通名答话!”苏家护卫见到对面只有十来人,大声喊起话来。
黄龙自知不敌,平原地形上,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大白天悄然接近对方。他神色不变,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身后的人停下脚步,止住了随行人员,他孤身一人走到离车队二十步远的地方,开口喊道:“在下黄龙,是真定县人,因去年受灾,聚拢了不少百姓流民,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如今缺衣少食,想与贵商队主人求些吃食。”
二十步的距离,弓手的命中率很高,黄龙赤手空拳一人上前,将自己的姿态摆的很低,只差没举着白旗靠近了。
见车队没有射箭,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十步以外,再次抱拳,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悲苦:“各位豪商好汉,我们断粮好些天,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敢来叨扰贵主人,只盼能舍些残羹冷炙,让老弱妇孺们吊口气。刚才来的人也是饿昏了头,行事莽撞,所幸没有冲撞到各位,我黄龙在此替他们给各位磕头了!”
说着,他作势就要下跪,却半天没跪下去,眼神飞快地扫过车队护卫的数量和站位。三辆马车里,虽然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但官道上的春泥被车轮碾开几道深深的辙痕。
车队中间的马车的车帘微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面容清秀、穿着青衫的少年郎探出身来。他目光锐利,越过护卫的肩膀,牢牢锁定了黄龙。
护卫们见他出来,立刻让开一条通道,但手都放在刀柄上并未放松,警惕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黄龙一行人。
张梁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在下张梁,你便是真定黄龙?你说去年受灾,聚拢流民抱团求生,其情可悯。”他顿了顿,目光在黄龙和那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汉子身上打了个转,“只是这荒郊野岭,贵我双方素不相识,不久之前还有流民意图冲击我车队。你聚众数百人,所求吃食并非小数。我问你一句:你想求多少吃食?你又如何保证拿了吃食,便不扰我车队行程?”
黄龙心头一凛,这小孩儿说话看似和气,却绵里藏针,点明了他们人多且来意不明,更暗含警告之意。他脸上堆起更深的愁苦,几乎要挤出眼泪:“公子明鉴!我等不敢贪心,五石…不,两石粗粮便足矣!我等只求活命!若公子信不过,在下愿独自上前,只求借了粮食便走,绝不敢有半分歹意!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他指天发誓,看起来情真意切。
张梁沉吟片刻,正在权衡利弊,若给他五石粮食,够两百多流民吃上几天饱饭,回程时麻烦不小,这黄龙自己改口两石,吃个两三天也不成问题,倒是可以先给他,回程时正好看看他所说的老弱妇孺。
他微微颔首:“也罢。上天有好生之德,黄龙头领,你既敢作保,便请独自上前来取粮吧。老裴,给他备两石粟米。”
他吩咐身旁的裴元绍去取粮,裴元绍动作麻利地从车厢里卸下两袋粟米,一手提着一袋,放在地上。
“多谢张公子活命之恩!”黄龙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对着马车方向深深一揖。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两袋粮食和护卫森严的车队核心走去。
护卫们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兵器的握柄,张梁的目光,也未曾离开黄龙的身影。黄龙将粮食扛上肩,正要离开时,张梁叫住了他,“黄头领,我今日去往真定采买,数日之内还会返回毋极,你可遣人在此处等我,回程之时,我有事与你相商。”
黄龙赶忙将粮食放下地来,向张梁拱手,“是,公子,不知你何时回毋极,我好让人在官道上候着。”
“嗯,那便暂定后日,还是在此处,你让老弱妇孺都过来领粮食,每人五斗米,应当能让你们返乡复耕。”
张梁挑明让老弱妇孺来领粮食,实则有两个用意,一则看看是否如黄龙之前所说,前来冲击车队是为了给老幼求粮吊命,二则是救治受伤的流民时,有人交代说他们己经断粮,但两个头领却还有肉吃,这乱世之中,野兽恐怕没这么好猎取。
班固在《白虎通义》中说“赈穷先稚妇”,老弱妇孺是乱世中最容易被消耗掉的资源,历代史书中都有记载,“河北人相食,老弱为俎”,“选男女羸弱者,以给军食”,甚至于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至于‘饶把火’‘不羡羊’‘和骨烂’与‘两脚羊’这些称呼,更是浸透着乱世血泪的残酷符号。
是受灾的流民还是暴动的乱民,到时候官道上一眼便可见分晓。真定县的本地流民,逃亡距离不远,若是有三到西成的老弱妇孺比例,那便还值得自己收纳麾下;倘若放眼望去都是精壮男子,那不用多说,同类相食的禽兽事情肯定没少做,那到时便如苏彪所说的,除恶务尽。
黄龙一行人带着粮食,抬着腹部中箭的流民离去,车队吃过昼食后,灭了炉火收好锅,准备拔营出发。
裴元绍赖在张梁和魏超车上,干脆不回自己的马车了,车马缓缓向前。
“三郎,咱们不是明日就回曲阳么,你为何与那黄龙约定后日在此相见?”裴元绍有些疑惑。
魏超笑道:“老裴,我观黄龙此人,比起之前那个叫杜广的,要圆滑不少。那杜广十成是个莽夫,咱们数十人持刀带弓的护卫,他几十个衣不蔽体的流民就敢冲击。这黄龙明知不敌,却敢孤身前来,一者赔礼道歉,二者也让他成功借了粮食回去。”
张梁接话道:“两次来人,都只有青壮,不见一个妇孺。我与他约定后日,让流民中的妇孺过来此处领粮。咱们今日接了人,明日便返回毋极,若是黄龙明天就派了人在路上刺探消息,那便是存心不良,杀之即可;若是后日没有妇孺前来领粮,那他们也是畜生不如的狗东西,照样杀之。只有后日有妇孺老幼前来,咱们才会跟他们商量正经事。”
裴元绍并没有“人相食”的惨痛经历,没想明白是什么判断的,虽然不大明白,但却觉得很厉害,“三郎和魏公子真厉害!”
魏超哈哈一笑,“三郎从前也夸过我,说我牛而逼之!”
张梁一脸黑线,当初魏超下廮陶时,向自己问勇,夸过他牛而逼之,不想他当时没问,此时竟然融会贯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