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不像他。人间恰逢六月。周云辜入梦时就也穿着往常的薄衣。这一世的周云辜身体康健,也比她与他初初相逢之时年轻,五官正是长得舒展开来,锋芒毕露的年纪。杳杳看着眼前这张她看了无数次的相同面孔,又觉得有哪里不同。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那个夏夜。那是一个月色与如今有几分相似的夜里。她初探凡界,百无聊赖地看过满城的人或景,最后从院墙上头跌入铺满月光的院落,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略有清减病容,神色却冷漠端方,仿佛被放逐到凡世间的神仙。那个人同眼前的人缓缓重叠,合而为一。而眼前的这个人再次看向她时,眼神熟悉地叫她不敢细看。这一次仓促移开目光的人变成了她自己。她却听到对面的人开口同她说话,嗓音如同山巅化下的积雪,又如泠泠作响的碎玉。他道:“你会算卦吗?你要替我算一卦吗。”这句话问得突然,却让她感到熟悉——那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被珍藏到心里的,同他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只是当时问话的人是她,眼带新奇与探究意味的人也是她。她问他:“要我替你算一卦吗?”杳杳从回忆中惊醒,略显愕然地望向眼前定定看着她的人。他的神色又被很好地藏进了深处,仿佛所有情绪都不过是在他深黑色的眼底酝酿,不再显露出分毫。她却下意识地觉得不对。二十二岁的周云辜不是这副模样。她一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脸上神色写满了讶然,还未来得及收起,也就来不及往深处细想。而对方好似不想给她喘息的机会。他顿了顿,又问她:“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的生辰了。在六月廿二,你知道的吧?”杳杳张了张口。这一世的周云辜还未同自己说起过这件事,但她又如何不知道呢。就听见周云辜继续道:“你会陪我吗?你说过的,每一个生辰都要陪我一起。”杳杳呆立当场。周云辜的眼神略有些执着,却好似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说出这些话,仿佛仅凭残存的本能。但这更让杳杳担心。她在失控之时,会质问他为何要忘记自己,是否偶尔会想起她;但当她清醒的时候,她又最怕他想起,就连同他亲近一些也不敢。而现如今,他顶着那张她看过千百遍也想念过千百遍的脸孔,却仿佛是在说起隔着百年时空的过往回忆。杳杳一颗心彻底乱了节奏,落荒而逃。她能一次次地静静同他道别,看着他再次步入轮回转世,将她遗忘,再一次次又在梦里同他见面;但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好似捡起了全部回忆的他。可是已经隔了五百余年了,明明他都如常地走过那么多次轮回了,他此时又怎么会想起来呢?是哪里出了纰漏呢?杳杳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自己如果不想要再次影响对方的命数的话,最好的做法便是默默离开。她头一次感觉到疲惫和迷茫,仿佛自己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在强求,而他们之间却会永远隔着生与死的鸿沟。明明她之前都能够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件事情了,可为什么看见他那样熟悉的神情,她就会将之前所有对自己的劝慰都全部推翻呢?她一时找不到答案,只能落荒而逃。……周云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出那些话,连他自己都对那些回忆没有印象。但只要他一想起那一日她通红的眼眶和软声的质问,心中就忍不住抽痛,脑海里时不时会响起一个声音,就好像在说,告诉她,她需要你。而她自那一日面露惊愕之色后落荒而逃,身影转瞬就消失在他的梦里,叫他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眼见六月过了一半,她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过,梦中的浓稠雾气又渐渐弥散开来,仿佛要将一切都掩盖,而那所有的美好,不过是昙花一现,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可周云辜却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就好像那些回忆同她在梦境里留给他的都能一一与之产生对应,从朦胧到清晰,构筑出横跨了生死轮回的陪伴与深情。而那些回忆最先开始不过是零碎的片段,时不时地突然从脑海中浮现,到后来,却逐渐变得连贯,这让他回忆起之前的每一世,都清晰得如同走马灯。他想起最初是如何遇见她,想起她如何跌入院里,就像是她后来每一世跌入他的梦里。他想起每一世造访他的梦,却不肯告知他姓名的神仙姑娘,名唤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