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周双白不置可否,他的人生似乎很早就没了意义。杨念年过半百,保养却很是悉心,虽不复当年风华,眉宇间却添了雍容气度,一双细眉贴额勾勒,宛若金燕翩跹,艳丽的眸却没有老,只是内里哀艳不再,葱指抚上鬓边,道,“应儿羽毛未丰仍难独当一面,性子却愈发放诞恣情,哀家为此日夜忧心,双白,你瞧我近来是否又添华发?”应儿乃当朝新帝何应乳名,新帝五岁登基,如今刚满双十年华,十多年由周双白一手辅佐长成。周双白却只觉话尽,颔首回道,“太后保重凤体,朝中大局落定,毋需过于忧心,微臣先行告退。”待那身影没入漫天飞雪之间,杨念终究是忍不住怒气翻涌,广袖扫翻了殿内那盏紫铜博山炉,烬尽香灰颓然倾倒一片。他心头有一把血淋淋的匕首,每一年的这时候便是撕心裂肺的阵痛,找出幕后之人有时已经不那么重要,似乎其中每个人都有动机有苦衷有不得已而为之,世人皆知她死于机谋死于权术,但只有周双白自己知道,她死于他不可一世的自负、塞耳盗钟的侥幸,说白了那个将她无端扯进这迷局的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轿辇行至福来酒楼,周双白命人驻马,焦二识趣,自顾去店内买上一壶青梅酒,携了小坛和装佐梅的纸包回来时,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在旁提醒道,“相爷,上回张太医说了您的病,吃冷酒恐郁结脏腑,伤身伤神。”周双白已将酒凑近唇边,下一秒却顿住,问道,“店内只这一坛了?”他的身体自己心里很有数,只是讶于这样的时候竟还能引得人来害他,如此看来,想他死的人倒真是不少。焦二不明所以,只回道,“冷的只这一坛,若是相爷不想要了,小的再去换一坛温的。”周双白却摇摇头,喃喃道,“这东西要吃冷的,风味独佳。”这是她曾说的话。轿子又行进起来,伴着窗外暂歇的小雪,他低头抿一口酒,复含一颗佐梅在口中,甜中微酸的滋味,让唇角忍不住扯出一丝笑意。轿子回到梁府时,门外有少年人在等,十五六模样面若冠玉,这少年唤做冯思宁,乃是梁淑甯母家的侄儿,二房冯云杉膝下最小的一个,三岁过继到周双白府上为义子,连名字也是他亲取的。冯思宁上前扶周双白下辇时,只觉得义父脸色不对,下一秒周双白便猛咳出来,银绢丝帕瞬间血染,众人立时乱作一团。晚间,周双白最后开口,是命榻旁守夜的冯思宁,去将窗下那盏青梅花灯点上,房内终留他一人对着灯上那株残梅默默凝视。次日雪更深,右相薨,举城哀悼。-而这厢,周双白醒在雪后清晨,偏偏这日一早梁淑仪去了净业寺烧香,没能第一时间去竹枝阁探望,而梁淑甯出于内心愧疚还是别的什么,磨磨蹭蹭拖到午后才动身,食盒里是识春送来的乳鸽汤,说是祖母吩咐她顺带过去,给双白哥儿补身用的。梁淑甯站在竹枝阁门口怔忡,今次还是这一世头回到他住的院子里,不知为何腔内的心跳极快,仿佛龙潭虎穴踏着一步进去,就不能回头了一样。梁淑甯心里暗骂自己多想,周双白受这样严重的伤,说到底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若是一直躲着不去看未免太没良心。她稍理了理呼吸,仍是抬脚进去了。周双白病中需静养,闲杂人等便被留在了外间,只由她一人进去探望,梁淑甯进去时,另有一个大夫打扮的人在场,她心里又松下一截,提着食盒轻轻唤了一声,“哥哥。”于榻上靠坐的周双白此时眉头舒展着,身子单薄瘦削,与她先前的各种试想都不相契合,他面上没有颓然也没有不甘,只安静得像一个苍白虚弱的孩子,是梁淑甯从未见过的一面。发现他除肩上的箭伤,连双眼也覆了一层白纱,看了不免心惊,忙得问一旁的大夫,“我哥哥的眼睛这是?”大夫捋了捋胡须,回道,“令兄身上余毒未清,恐影响视物,暂时……”那老头说话时,神情不大自然,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个急得快要掉泪的小姑娘。“那何时能复明?”梁淑甯紧接着追问,显然周双白目下的情况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他可是未来的辅丞,如若他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只不过这么一想,梁淑甯就觉得周身好似泡在冷水里,从头到脚忍不住地发颤。大夫回身看了一眼榻上静静靠坐的少年人,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听周双白启唇,淡淡道,“甯儿,大夫说了往后定时吃药换药,若是恢复得好,不出一月便能重见。”他轻轻咳了一声,显得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