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挂着勉强遮住身躯的粗麻布,手脚都是伤痕和茧子。
这是月玖从记事起,生活到十四岁的奴隶牢。真是过分熟悉的场景啊,铁牢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孱弱的人体,隔壁就是牲畜棚,气味难闻。一日一餐,晌午时分提过来一桶混杂着剩饭菜叶的泔水,闻起来都刺鼻,奴隶们却一门心思往前挤,谁也不想做最后一个。因为最后一个奴隶只能分到一碗汤水,里面连一根菜叶都不会有。他太清楚那汤水的滋味,永生难忘。
弈云林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脸,“这里是哪儿?我们听说你病情加重了,来看你,结果刚一靠近你就到这里了。”
“这里是虚幻的地方。”他回答道。
“又是六日魇?我不可能毫无察觉,自从上次被阴,我已经格外注意陌生的香气了。”
“这不是六日魇。这是心魔毒,”月玖解释道,“无色无味,吸入的一瞬间就可以致幻。”
秦从术一听,神色严峻起来:“那我们的身体……”
“幻象并非梦境,在这里时间流逝的速度是同外界极其不一样的。它发动是一瞬间的事,毒发死亡也是一瞬间的事。换言之,只要我们在这幻象中死去,就会毒发回到现实。外面的人上一瞬看见我们中了招,下一瞬就能知道结果。”
弈云林追问道:“那这幻象有没有破解之法呢?”
月玖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低声笑了起来,他笑够了才说道:“这是雪蘋的必杀技,据说她十年才能炼制出一份心魔毒,我等何其有幸啊。上一个被心魔毒杀死的人,可是煊朝先镇国大将军陆英捷!”
闻言,二人神色骤变。
“什么意思?”弈云林震惊道,“先镇国大将军,不是病故的吗?她怎会是中毒身亡?”
“病故?陆大将军何其英杰,三十三岁会身患重病?煊威帝十六年前下令攻占殷晖,陆英捷从边境直打到玄月城,连一场败绩也无,王庭里的王女王子们全都吓破了胆。此等不可一世的人物,三十三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年纪,可是她行事太张狂,得罪了许多人……牢狱中的雪蘋也对她仇恨不已,联系上煊朝的大人物,把心魔毒送了出去。”
“……”
看着这二人宛如石塑,月玖便补充道:“我是殷晖派来煊朝卧底的暗探。”
“……”
弈云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秦从术没有纠结太久,直言道:“这么说,我们是必死无疑。看身上的衣服,这里是殷晖。”
“是的,这是我从小生活的王室奴隶场。”
秦从术观察了一下背靠的铁栏。这劣质的铁根本不够她砍,想要出去简直轻而易举……她手摸到腰间,摸了个空。没事,即使赤手空拳她也可以一拳打断。
她提起一口气,蓄力一拳打出去,弈云林和月玖只听“咔吧”一声清脆的断裂声,秦从术的右手骨折了。
这点疼痛不算什么,秦从术疑惑地看着自己瘦的皮包骨头的右臂。她苦练多年的手臂线条哪儿去了?她忽然觉得面前的景象一阵震荡,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黑白,秦从术抱着嗡鸣的脑袋无力地蹲下来,居然有些睁不开眼。
“你怎么了?”弈云林赶紧去探她的鼻息。
“她没事,只是饿昏头了。奴隶场的人都是这样,面黄肌瘦,每天干着最重的活,却永远也吃不饱。”
“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干活!”弈云林愤怒道。
月玖只是微笑,“吃饱了,奴隶就有力气反抗,有力气逃跑了。”
“怎么能这样……”
他迷茫地望着秦从术,翻遍全身却连一颗糖果也找不到,自己这副身体摸起来像是一排骨架。原以为霜流那样的体型已经称得上是骷髅了,弈云林朝周围一看,那些靠坐在墙角的奴隶们,哪个不比她更像?
在此之前,弈云林从来没有接触过“奴隶”这个群体。煊朝的奴隶是那些获罪或者被亲族罪行波及到的人,他们会被罚去做苦役,平日里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
年幼的时候弈云林曾经好奇地问过父亲:“奴隶和侍从有什么不同呢?”
弈兰岳回答:“只是一个的命比钱贵一点,另一个的命不如一文钱罢了。”
他说得含糊,弈云林只能翻话本时留意一下有关“奴隶”的字眼。话本上说奴隶即使是死了也不会有衙门来调查死因,而家里的侍从若是死了还有可能触犯律法;侍从有一张卖身契,上面写着价格,别人或者侍从都可以买,而奴隶没有文书,他们通常是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打上烙印,终生为奴;侍从可以出门去采买、休假,奴隶不能提任何要求,也不可以乱走……
奴隶是很奇怪的存在。话本里他们几乎都没有名字,他们也不会说想出去玩,他们动辄被打骂,他们只是一味地执行命令。
弈云林一度以为奴隶是没有神志的人,整天浑浑噩噩的,他甚至想象不出来奴隶会长什么模样。
可是眼前这个一派皎皎明月、温文尔雅的美人,他说他曾经是个奴隶。
即使身上挂的是破布,脸上满是尘土,头发也乱糟糟的,月玖看起来依旧是那么出尘,他这样一个人,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一间破败的牢房里。
他可是“霁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