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响动虽不及莺啼燕语来的令人销魂浮现,但却让已经被海浪刮了近一日耳畔而闷在手中菩提之间的人停下了手上,他淡褐厚重的眼睑微微一动,启开了如同佛俯众生一般的慈悲眉眼,细细地品了品屋中那盖过了浪潮的旖旎骚动,偏眼时候恰好撞上了炕几一侧那瞳黑无光,面如丧麻的人也看向自己。
“你这一梦都有什么?”阮青涟嚼着手中一股清苦气味的肉丸朝这身着洋装薄衬,面如佛陀的男人挑眉笑问,这尊肉身活佛并没有启唇,而是将眼睛往着叫喊叠起的房门挪了挪,就又垂目而下,将手中菩提搁到一旁。
“梦到了死人,梦到了你。”
阮青涟不紧不慢地品完了手中那颗,刚要伸手进怀中再拈得满指肉汁,却忽然顿下,看着两人对面香炉烟供的断臂鬼尊回了这僧人一句
“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僧人扬嘴而笑,他笑声浑厚沉重,在这船间各种声响的交错之中生出一股诡谲,他双掌合十,依旧眼看前方
“我佛门之中杀伐大忌,自然只有你杀了我的份。”阮青涟白了他一眼,赶忙嘲讽他去
“你的心肠要不是同我一样,又怎会是我们两个共茶一壶,一起离国远渡去槟城讨个屈身地呢。”这人笑出了声响,合十坐态的手抹上了自己头顶那已经快要淡褪的戒疤,手再放下之时,眼中显露出了与刚刚和眉善目之间截然相反的冷厉。
“窃家者是反骨逆子,窃国的却是王侯将相,万人之上;这家离了也罢,即便我争来抢来了也是一摊烂透了的……”他一动肝火便喉间发痒,只好将话停住,喝尽了自己手旁莲花寿藤盏里的茶水。
“你的鸿禧虽是体面,可原本那个出去见人的那小子只适合做条听人令子的好狗,你若真的满意,也就不会刻意带上我这家破人亡,更不会应下与我共享长生的药。”
阮青涟听完之后这就将怀里的蒸笼递给了他,里面仅有的一颗肉丸正蒸腾着清苦的白烟,静静地映入这僧袍垫坐,洋装着身的僧人眼中。他显然怕阮青涟反悔,忽然如同饥民见到吃食那样伸手抢过这颗肉丸,两三口之后便全部咽进腹中,还用身下僧袍的一角擦净了手上。
“我在那佛陀老儿之前装模作样了十多年,是因为我比哪个都清楚即便我留在家中也是徒劳,倒不如走远让他们安心相斗,我去做那得力的渔翁。你我都是在世冤孽罄竹难书的,与其去做个地府里受刑的鬼,倒不如逆转阴阳,求个借命生基在人世间念一天慈悲经,杀一个仇人。”阮青涟听完之后拍起手来,对这僧人大赞
“你果真是个再念多少年都褪不去野心的买卖人!我这万金难求的药帖子,也只有你值得共享。”他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三声轻叩,这屋中二人没有一人起身,可这小坛八仙的门却从里而开,扑得德福一脸屋中烟供那带着荤油腻味的香火味道。
德福强忍着鼻头泛痒的喷嚏朝二人颔首为礼,又转身给那断臂的鬼尊拱礼一拜才回话阮青涟
“禅先生的药茶已是烹好,只是这帖药需入了符灰之后立刻饮下,符有辰砂,在宗主面前恐有不敬,还劳烦禅先生去进了伙房的小厅。”
这洋装僧人不紧不慢地起身理了理身上那有些坐皱了的衣裤,阮青涟则往着榻上的软垫一倚,声音懒散地问了一句德福
“外面风有些不对劲,大概咱们还得多久才到槟城。”德福没答,反倒是这僧人转头朝他又笑出了声
“你这活得久,记性却不长久!怕是忘了岭南七月得雷大雨小地吓唬几日才会飚风发水的么。今日初七,初十咱们落船,可也就是登船那处倒霉受苦的时候了。”
阮青涟也摸上自己的后脑笑了笑,细细地将耳朵往那里厢门后听了听,确认屋里粗气连喘是两人层叠之后,朝着德福抬了抬下巴
“准备好头先的药,那个没死的。”
德福应下,这就领着那僧人出了厢门,他则看着杯中自己摇晃扭曲的侧脸,想起了太多年前已经在心上布满了苔藓的一段陈旧的往事,当年的他就是这副面容的年纪,他一路跋山涉水,躲过了山匪枪炮,爬出了流民的尸山,进到了镇南关内,辗转三天之后来到一处屋顶破楼的荒殿,在殿中那个似虎非人的尊像之下虚脱倒下……
七月初十,岭南的天色摇摇欲坠,铁铅的黑云化成铺天盖地的牢笼,有着被怂恿而帮凶于它的闷雷劲风齐齐搜刮流传,他们呵令着那一地枯败的残叶尸变还魂,肆虐地鞭打着赶路人的后背头顶,若还有顶风出门的,那几声耳旁的轰鸣也足以乔装成火炮,让已经饱受了好一阵自云贵殃及而来的刀痕箭瘢隐痛再起,满心余悸地紧闭家门。
冯常念在这山雨欲来,阴沉不亮的飚风雨前夕孤身来到了云七院那已经蒙灰结苔的门下,她颤颤地伸手抚上自己眼下那几道脂粉难掩的细痕,回想起当年自己在身后一片叹气窃骂的主坛殿中跪满了七日,一路辗转地来到了这门前的旧景,当年墙外玉桂香绕,依旧是门敞不掩,闷热天阴的午后。
她将地上枯叶踩得嘎吱作响地漫步而入,当年院中遮了半院风云日晒的南角的银杏眼下枝消叶瘦,稍稍风大便有折断的声响二三,任谁看了这苟延残喘,风穿门堂的萧条都会夏觉秋凉,心起萧条。
“你既无意,我也不该做那些戏本子里痴情成癫的傻人,今日别后你不找我,我便也不会找你!若是老天有眼我这份情义,就愿我在堂前能能来访客是你的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