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雍盛摆手,“上回也是贪凉多吃了两杯沆瀣浆,回去就犯了头风,且忍着罢。”
主仆低声说话的间隙,那厢左相离席敬酒,说了些寻常贺寿的吉祥话,又说礼部添了几出新剧,其中一出《忠义戮》还是他亲自填的唱词。
太后来了兴致,有感于这个平日里多与她作对的左相竟主动献戏,便挥手止了台上戏文,命左相的戏班子先演,也好图个新鲜。
闻言,雍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舌上压着的冰块逐渐融化,冰水流经滚烫的咽喉,淌入灼灼腹中,于盛夏里激起一阵砭骨寒意。
日光白炽,恍惚见台上花花绿绿的人影踏来走去,耳闻咿咿呀呀,箫鸣筝响,铜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
众人原本都抻着脖子看热闹,渐渐的,周遭静了下来,台上武生方巾皂靴,手执长。枪,唱词激昂苍劲,干脆利落地落入每个人的耳里:
“微风起露沾衣铜壶漏响,披残星戴斜月巡视宫墙。龙阁与凤阙依旧无恙,只不见当年创业高皇。忧国家只觉神魂飘荡,细思量又添无限惆怅。高皇帝叱咤风云平天下,到临了晏驾归天无缘安享。歹妇人谋山河妄起风浪,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惜幼主陷孤阵歧路怅惘,只落得星月冷空照未央!”
第46章
轰隆隆——
天边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乌云中突然炸开一道惊雷,原本热闹的园子顷刻间化作荒山古庙,只余一片瘆人的死寂。
太后面无表情,缓缓放下手中茶盏。
盏底磕在茶床上的动静听在耳里,直可媲美方才那道撼天动地的雷声。
“左相这份大礼,哀家恐怕无福消受。”
她谁也没看,垂着颈子专心抚摸怀中狸猫,声音中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威势。
在众人糅杂了惊恐不解惶惑等诸般情绪的目光中,范廷守敛衽离席,目视前方,一步步走上前来。
雍盛看到他坚毅清癯的面孔,看到他铁灰色笃定无波的眼睛,看到他一辈子挺直如松从未塌弯过的脊梁,看到他掀袍下跪,自袖中掣出奏呈,双手托过头顶,昂首朗声道:“太后,臣有本要奏!”
太后不满:“何事非要今日此时此地来奏?”
“事关江山社稷之安危,太后娘娘一生之清誉,臣虽驽钝,亦知防微杜渐禁于未然之理,因此在祸乱降临之前,不得不犯颜直谏。”
见他态度强硬,太后双眉蹙拢,已动杀心,张了张嘴,刚想驳回,范廷守竟擅作主张继续道:“臣有三谏。一谏,自古皇帝乃一国之君,为君者,有侍奉亲长之道,但绝无为臣之礼。今日千秋,圣上领百官朝拜太后,此举有损君主之威严,君威可及,则民不畏上,上下失序,纲纪废坠,天下大乱也!二谏千秋节铺张浪费,靡费甚巨,宴上凡食器皆纯金,凡有赏皆越常例,上下君臣以惰为乐,以侈相骄,有违先皇戒奢侈行节俭之圣训,长此以往,社稷安能久安乎?三谏,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危亡之际,母代子职天经地义,子已长成,母若不退,便生牝鸡司晨窃权乱政之谣言,此乃人之憎祸之始也,不可不防。臣为天下计,为君主计,为太后计,奏请太后即日起撤帘还政!”
铿锵话音一落,四周鸦雀无声,太后尚未如何,王炳昌先疾言厉色拍案道:“太不像话!左相特地选在太后千秋这般妖言强谏,究竟安的什么心?”
“某安的是一片忠心!说的是铮铮肺腑之言!”范廷守侧目斜睨,“不像某些饱食终日尸位素餐的腌臜佞臣,专挑些软话谗话废话说!”
“你!你说清楚,谁是佞臣!”王炳昌怒极,一张白面皮涨得通红。
范廷守冷笑:“我在此冒死进谏,你在旁东拉西扯,孰忠孰佞,一眼分明!”
“如你这般字字句句指斥詈骂圣上太后便是忠?”王炳昌反唇相讥,“不过是卖直沽名犯上狂悖的蠢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