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似是投了九千岁王德忠门下,仕途升得极快,人也越加轻飘起来。
“子柳,我们相识多年,有些话,该我提点你一句。年轻人不懂藏拙,令郎云璋风头太过,如今朝中许多人都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便是低调忍让一些又有何妨?”
云老爷心中怄得很,不知这位昔日同窗怎地会变成今日这幅模样。文人最讲风骨,如今竟也脸也不要了,甘当奸宦门下走狗,言语中仿佛还以此为荣。
来作客前,夫人曾氏晓得云老爷的性子,特意提点了她不要当面驳斥刘相公,便是看在璋哥儿的份上,尽量包容着些,便当狗吠听听罢了。
但要云老爷应和着说些违心的话,亦是比登天还难,他默不作声,场上便慢慢凝出了几分尴尬来。
刘相公被当面下了脸子,脸上登时便有些不好看,捏了手中酒杯,正待发作,忽然被云佑温文的一句打断了。
“这个点了,如何竟遥兄还不见来?我听父亲素日常提起竟遥兄,说人品文采皆是不凡,心中敬仰已久,可惜一直未能相识,还盼着今日得偿心愿。”
云佑小时便被父亲引领着拜见过这位刘相公,还得过后者“芝兰玉树,英姿卓然”的美评。
对待中意的小辈,刘相公语气总是更和缓些,笑了两声,道:“唉,我家那混小子,不说也罢,一天到晚不知到哪鬼混,我已让下人找他去了……子柳,你家里两个儿郎都是好的,我这心里头,着实羡慕得很啊。”
刘相公自个儿给铺了台阶,云老爷再如何清风板正,也晓得伸手不打笑脸人,顺台阶下的道理。
二人一唱一和,绝口不提朝中事,气氛倒也渐渐缓和了些。
不多时,雅间竹门被推开,刘竟遥几步迈了进来,口中笑道:“父亲、云相公、佑弟,哎呀,我来晚了!是我的不是,这厢给你们赔罪了。”
刘相公横眉一竖,看也不看他,扭头道:“这半日才到,酒都吃一半了,又到哪野去了?让人好一顿等!”
刘竟遥看父亲着恼,也不敢再摆出轻浮作派,忙让身边婢女把食盒摆到餐桌上,把人挥退下去,殷勤地亲自介绍道:“父亲这就错怪我了……
我是听说有家食肆做这下酒菜做的妙,刚巧听说父亲宴请云相公,忙不迭地坐了马车去,把吃食买回来。”
桌上摆了几碟小菜,色泽丰润,香气扑鼻,确实让人食指大动。
螺蛳菜可贵可贱,丰俭由人。
依刘公子的要求,这螺蛳也是做得非同一般:壳里的肉挑出来,倒入麻油煎热,加以切碎之鲍鱼、火腿,及酱汁、砂糖少许,清水一碗,覆盖煮之,最后才浓缩成这一小盏精致的美味。
云老爷拊掌笑道:“竟遥是个会吃的!得闲啊,让佑哥儿多与你学学,他小时便最是挑食,大了也没好上多少。”
刘相公摇头,乐道:“你还叫佑哥儿向他学,能学出个什麽样来!
我看呐,还得是佑哥儿这样清淡端正的,才是少年君子模样……竟遥没个正形的,心思都不花在读书上,也就会和那帮狐朋狗友研究吃喝罢了。”
一头曰“生活情致”,一头曰“读书正事”,互相捧着对方,只顾觥筹交错,倒冷落了桌上几碟好菜。
刘竟遥对自个儿父亲的话习以为常,听了并不过耳,笑着请道:“佑弟不如尝一筷箸?趁热吃才是正经呢。”
云佑心头微动,恍惚中想起很久以前,似也有个软糯的声音,坐在炕边晃着腿,急切地催他:“快吃呀!不要辜负了美味,趁热吃才是对美食最大的尊重呢!”
自阿兄云璋被卷入“青台诗文”一案后,他尝吃食,味如嚼蜡,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云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举起了手中竹筷,夹起一块晶莹欲滴的肥美螺肉,犹豫一下,还是送到了嘴里。
……咀嚼片刻,却是意外的好吃。
云佑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一下,道:“果真好吃,不知竟遥兄是去哪寻到的美味?”
刘竟遥得意一笑,仰头喝一口酒,道:“嘿,大隐隐于市,佑弟你猜是哪?任你怎麽猜亦是无法,这不过是西市一家不起眼的食肆,这两月新开的,那庖厨娘子手艺确是好,把外头酒楼都比下去了……”
又问身边伺候的婢女:“那食肆名唤什么来着?如……”
云佑下意识接道:“如意食肆。”
刘竟遥诧异一挑眉,眼中闪过意外的神色,连声道:“不错!似乎正是这个名,佑弟消息竟也如此灵通麽。”一时间,倒忽然生出两分酒逢知己,惺惺相惜之感。
他家老头子总是骂他“不务正业”,但人生在世,不过吃喝玩乐罢了,什麽算正业?正业来作何用?
再者,书读到头,不也是为了自个儿过好日子?追求高一些的,便是让百姓也过好日子。
既然他们刘家有祖宗保佑,父亲官运也算亨通,他就等着享福便行了,争来争去,不觉着累麽。
云佑自失一笑,并未开口解释,只是那竹筷动得却勤了许多,唇角的笑也多了几分真心,如冰山融雪,清风拂月,不知不觉便显得近人情了许多。
刘竟遥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在底下对云佑竖起拇指:“佑弟,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