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酒楼安身立命的本事,岂是你说送就能送的,除非……
刘竟遥目光一转,点点头,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点不正经的笑来,又过片刻,才长叹一声,道:“怪不得那日长公主府上宴席,佑弟你忽然一句话不留,自席上奔逃而出……”
“你走得匆忙,我遣人去宅子问,那婆子却说云少爷今夜没回来过……一连几日没有消息,我还总担心你出事。”
云佑听得此事,便微微垂了头,抿唇道:“惭愧,我那时滞留京城,身无分文,幸得刘兄仗义出手,否则怕是连落脚之地都无。”
刘竟遥不在意地摆摆手,“唉,你我既是兄弟……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打量一遍屋中装设,又吃两口酒,视线转回到云佑身上,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只是佑弟,你果真打定主意了?长公主那边……”
刘竟遥咳嗽两声,不好意思把话说得更直白,男儿大丈夫,为了家人不得不献媚于长公主。文人最重风骨,他这小兄弟更是矜贵清傲的人物,这话说出来,就是拿刀往人心窝子里戳。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云佑一个人的意愿了。
他听那群京城纨绔朋友的酒后戏言,长公主虽向来不爱做霸王硬上弓之事,对云佑却隐隐存了志在必得之意。
刘竟遥一边说话,一边偷觑云佑,见他睫羽微动,唇畔微抿,如高山化雪,岁冷松筠,身上总透出股不属于世间的淡漠疏离,偏偏是这股劲,更容易吸引女儿家的爱慕。
刘竟遥心中暗叹一声,果然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姿容太盛也不是什麽好事。
比如他自个儿既然容貌平平,就从不用担心这种问题,忧虑有朝一日要在拯救家人和以色侍君两条道路中艰难作抉择。
却听云佑忽然轻笑一声,说:“长公主所谋甚大,我区区姿色,未必能入她的眼……长公主是要我表忠心,要我甘愿当她的狗任其驱使——就算救父母兄长,也未必只有那一条法子可走。”
刘竟遥愕然,连酒杯掉在桌上都没意识到,半晌,才喃喃道:“你是说……”
他沉默一会,艰难地说:“那更是千难万险的一条路。”
第108章痴情种
云佑眸光晃了晃,并不接话。
刘竟遥缓慢地把桌上酒樽重新扶起,借以掩饰心头的惊涛骇浪。
听闻今年入冬以来,圣上咳疾更重,夜间总不得安眠。圣上与长公主乃先皇宫人所出,双胎本被视为不祥之兆,生母更因产后失血过多而亡,昔年兄妹俩相依为命,在宫中受尽苦楚。
圣上本就先天不足,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继位后更是遣人四处寻丹问药,未见有大好转。大婚五年,中宫至今仍无所出,怕是也与此有关。
旁的倒也罢了,唯独子嗣艰难,皇储无人,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朝中如今林立几派,站摄政王一派者有之,奈何是异性王族,名不正言不顺。中宫和太后皆出自花家一脉,如今花家蠢蠢欲动,怂恿中宫抱养慎郡王,似为效仿当年太后与圣上,日后行垂帘听政之举。
除此之外,有那政治嗅觉敏锐的,早已觉察出暗地里第三股力量的滋生。
近年来,随着长公主频繁出入宫闱,在朝中安插人手,影响力越来越大。
长公主年少聪慧,胆识过人,手段果决,颇有高祖之风。昔年着男装入太学,太傅一并授其诗书,曾有“恨其不为男儿身”之叹。民间亦有传闻,先皇崩逝后,太后于众多皇子之中选中圣上,亦有长公主一份功劳。
政事繁多,圣上体力难支,除亲信宦官王德忠之外,凡事多倚重长公主,允其以公主之身参政议政。
长公主借此,名正言顺兴修女学,又广招天下才女,在朝设女史之职,用以协助自己辅佐理事。
将府中得宠面首送入朝堂,不知被御史参了多少本,长公主眼光独到,男宠中不乏落魄世家子弟,文韬武略者皆有之,又遭正经仕宦排挤,别无出路,只得一心一意为长公主谋事。
长公主这番作派,让不少人心中揣测,这位是否想学先朝承天女皇,以女子之身称帝。
那位承天女皇先是当了太后,垂帘听政,成了天下实际掌权者。后野心逐渐膨胀,加之幼帝年龄渐长,政见多与其不合,甚至对亲近仕宦透出中伤谤讥之言。
女皇大怒,果寻机会废黜幼帝,另立傀儡,几次三番之后,索性自己登基当了皇帝。
后世史书评承天女皇,终其一生,政绩斐然,算得上一位中兴之帝。但其在位十几载,为压下朝堂民间对于其称帝的非议,肆意任用酷吏和锦衣暗卫,使天下损失不少忠直栋梁之材。
这便是女帝继位最大的弊端——不论推行何政都将面临巨大的阻力,因其“继位”本身便是一个最大的“错误”。
云佑说“长公主所谋甚大”,莫非他已经看出了什么,或知道了什么……
刘竟遥咽一口唾沫,就算知道屋中无人,恐惧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四下扫了几回,压低声道:“你疯了?一旦参连进去,若是那位成功了,你助其上位,稍不轻易便是个遗臭万年的下场……若是失败了,更不用说。”
全家抄斩都是轻的。
云佑镇定摇晃着酒樽中仅剩的一点酒液,没有要饮的意思,淡淡笑道:“这些年,王德忠仗着圣上身子不好,掌权敛财,大兴文字狱。我兄长鼓动国子监众生,直言上谏,云家早已成为王德忠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摄政王态度暧昧不明,花家和王德忠暗中勾结,做着扶幼帝掌权的梦。”
他目光平静,仿佛说的是类似于“今个儿晚膳”吃什么的小事,刘竟遥则恨不得拔腿就跑,或者把自个儿耳朵捂起来,“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