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成青挑了挑眉,“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对于此事的疑点,都可以说。”
“奴婢不知道这件事与王爷的……有没有关系,但是……前几日,王妃在殿内摆放茶具之时,似乎意外发现了什么,之后的几日更是频繁进出此殿……此殿是偏殿,几乎不会客,只放着一些王爷平时随笔的字画和亟待阅读的典籍,还有茶具棋艺这些闲情逸致的小玩意,我想如果是单纯的这些东西,王妃大概不会觉得有什么。所以,奴婢猜,她应该是看到了那副画……”
“什么画?画的是个人?画的谁?”
“奴婢也只是多年前匆匆瞥过一眼而已,对画看得不真切,但是奴婢敢笃定画上的人是……”
说到关键处,她却戛然而止,像被人扼住喉咙了一般,饶是容成青也有些不耐烦,想要马上就听到答案。
“你尽管说,孤保证,你在这里说出来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而且孤会保证你的安全。”容成青急切地说。
得到了当今天子的保证,她才终于定下心来,说出了那个无人知晓的、隐藏了多年的秘密。“是当年侍奉王爷的贴身奴婢,名为仲夏。当时夫人带来的四个丫鬟分别是初春、仲夏、孟秋和季冬,她们是一起入的王府,老夫人便取了连衬四季的名字。后来除了仲夏,这些年做满活计的大多拿回了卖身契,归家去了,可能还有几个也在京城,但早就无处寻觅。”
容成青又问:“那个仲夏,她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她侍奉王爷的时间比其他人都更多,因此……感情也和王爷更……更深厚,她进王府前便体弱多病,后来更是因为执意要下池塘采莲而久病不起,王爷请了诸多郎中来为她诊治,可惜她病重体虚,已是回天乏术。”
“你怎么能确定,画上的人一定是仲夏?”
“王爷请画师来过,画的什么,当时没有人知道,但是自那之后,有一次奴婢去飞流殿送碳,意外在王爷桌上看到了那副画,虽只是匆匆一瞥,但我能断定,画上的人就是她,和她有相同的颊边痣,所以……”
事情进展到这里,容成青总算有点能抓住纷乱线头的感觉了,“——你是说,她脸颊上有一枚痣?”
闻言,侍女更加瑟缩起来,“是……在右脸,眼下……偏右的位置……”
只要是亲眼见过萧徽的人都知道,她的眼下也有一颗醒目的泪痣,右脸,右边。一模一样。
容成青忽觉此事荒唐,像是明明知道了真相又永远隔着一层不愿面对的纱。不敢轻易掀开,怕背后是梦幻泡影,更怕轻轻一碰,整个世界就要分崩离析。
跪在一旁的侍女明显也想到了他所想的,堂堂县主、上将军萧延昭之妹,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宫女……
她浑身抖着,连忙磕头,“此事奴婢绝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这些年来下人们走的走、病的病,如今也只剩我一个老人了,只有我知道仲夏的事……求您开恩,饶我一命吧!”
这件事越发凌乱了,容成青需要时间好好梳理一番,于是只是嘱咐几句,让她千万不要说出去就放她走了。
侍女如蒙大赦地连磕几个响头,然后跌跌撞撞地倒着出了大殿。
说是要梳理,其实也根本没什么值得梳理的部分了。眼下的情况已经很清楚,皇叔明知道萧徽同那多年前病疾逝去的婢女容貌上有几分相似,仍要娶她——或者直白一点说,正是因为萧徽长得像那名婢女,才得以和容成殷成亲……此事进展到这里,和谋杀已然没什么关联,容成青只能尽可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然而无论是地上莫名的凹痕还是残留下来的墨痕都证明着这场“意外”并不简单。
原以为能问出什么关于真凶的线索,结果竟然如此让人意想不到。
他以为他们是真心相爱。或者说,他以为二人之间心意相通,至少没有别的芥蒂和罅隙以及阴谋。现在看来,阴谋暂且不论,容成殷的动机则不纯。
容成青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进展。
萧徽爱容成殷吗?想起她为他抚去脸侧雨水的模样,容成青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那容成殷对萧徽呢?平日里看不出一丝端倪、对待萧徽始终和颜悦色的模样,竟然是出自于她同故人相似的面容?
这算什么?
容成青不禁发出一声诘问,又或是哀叹。容成殷再也给不了他答案,给不了任何人答案。准确来说,如果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这个秘密也许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那么她……她看到了那副画,她会知道那副画像上的,其实不是自己吗?残忍的剖白,如同箭矢撕裂心脏一般毫不怜惜。
只是因为相似,何来情深似海何来惺惺相惜,何来天造地设何来姻缘注定,原来都不过只是静心策划的一场骗局……
倘若能骗一辈子也好,偏偏要在死前让她知晓这难以承受的真相,这重量是不是深深压在她臂弯上,让她无法呼吸,无法逃离?这真相是不是让她否定了之前和容成殷的全部,情真意切是假,柔情似水是假,金风玉露是假,柔情蜜意也是假。
巨大的谎言编织的网渐渐收缩着,她在即将窒息时才明白,原来摆在眼前的自由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自由,或者说不是给她的自由,和皇宫所谓的区别,不过是一个是金做的笼子,一个是琉璃做的罩子,将她紧紧困在里面,从来都没有她的成全。
哪里轮得到她的成全?
在荡漾的烛光当中,容成青仿佛看到了那场大火,也看到了正在燃烧的那把伞。
他忽然觉得,正是萧徽的鲜血浇灌在伞面上,流淌出一副鲜血梅花的纹样,而自己阴差阳错晚的这一步,也许正是萧徽要故意把伞留给他。他把这当作她在世间唯一的遗物。
容成青这样想着,然后忽觉窗外雨声又起,回首烛台边两点斑白的蜡痕,发现这是萧徽万丈黄泉之下衣襟上的泪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