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夜晚太燥热,这个梦很不规则。各种景物杂乱无章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滑滑梯悬在空中,围巾裹在树上,动画电影的亲子套票一张撕了另一张是新的,三条腿的塑料小凳,同学们踢皮球,皮球滚到他的脚下就变成了渔民用来定位的明黄色漂浮塑料球。
他穿过这些景物,脚下出现岔口,岔口中的一条蜿蜒伸进雾里,寻径而去,就到了他读过小学的那间教室,“老师,松田五毛偷我的东西。”
浓雾散去时,松田一晃眼就发现,同学们像一把小火柴围在教室前端,火柴的中心是一把更高大的火炬。火炬般的老师直起身,威严的目光掠过小火柴们的脑袋直直射向松田。
松田感觉身体动弹不得,不仅手脚麻痹,而且那样的目光也如同钉铆。
老师盯着松田,问的却是同学:“他偷你什么东西?”
“雕塑!手工课的纸雕塑!他之前一直就盯着我做的雕塑看,上完体育课雕塑就不见了!”
小男孩拽住了老师西服的衣角,撇头看向松田,其他同学也向松田投去目光:“只有松田不用上有游泳的课,一定是他拿了!”
火柴们被点燃了,火势连成片,把松田牢牢困在其中。
啊,原来是这堂课。松田眨眨眼,一时间分不清处于梦境中的是初中生的他还是小学生的他了。
下一刻起他就逐渐抽离了起来。也许是回忆太过于难堪,不再以第一视角经历这件事会减轻许多痛苦。总之他像变成了教室里有别于其他人的一双眼睛,看着老师翻了松田的书包,里面的课本文具被倒在桌上,一个有点丑陋、被压到变形的仙鹤纸雕塑掉了出来。
告状的小孩瞪大了眼,有些心疼地冲上去拾起了雕塑捧在手心:“看吧!我的纸雕塑……都变成这样了!”
“这个是我自己拼的!”松田小朋友哑着嗓子,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偷,这个是我的。”
老师有些痛心地看他,只当他说的话是小孩子情急之下的信口辩解。毕竟此刻人赃并获,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
于是老师给他的小叔叔和心理干预中心的人打电话,说——「我不认为这个孩子目前具备了回到学校上课的心理素质,看来还得拜托你们那边再行考虑」。松田当天就收拾东西跟着干预中心的人离开了学校,临走前看到那只丑丑的仙鹤纸雕塑躺在垃圾桶里。告状的小孩瘪着嘴巴说「都坏了我不要了」,却并没有仔细检查过,这只收缴来的「赃物」,和他先前丢失的那只有什么不同。
松田当晚就回到了干预中心,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位。只有夜间管床的姐姐问他:“你真的偷了他的东西吗?”
松田变得不爱说话了,管床的姐姐等了好久才等到他的摇头。姐姐拍了拍他的头顶说——“那睡觉吧,晚安哦。”
松田睫毛扇了扇,毫无征兆地梦醒。梦里的管床姐姐还在说「晚安」,但此刻他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其实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想起过这件事。他在那场坠海事故后接受了好几个月的心理干预,在医生和生活管理人员都觉得他可以重返校园生活时,又因为那样的原因被狼狈地送回了干预中心。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会突然想起,是因为钱夹掉了的缘故吗?
松田在吱呀摇头的风扇旁平躺着,天花板有老鼠唧唧跑过,心鼓咚咚地擂。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微小,但勾起了记忆的一角又铮地放下,预感与回忆便共振了起来。
这种共振很快便有了鸣响。
鸣响落在横田道的电车铁轨上,附近还多了新的建筑工事,听听哐哐乱响。松田通过自行车轮胎的收缩感受着地面被电钻刺入时的搏动,在工事的钢板围栏被风吹动的空隆声中,在电车即将到站的叮咚电子乐声中,在他曾经听到耳朵起茧子的风铃的脆响中,捕捉到了那个声音。
“是不是你偷的网球?”
熟悉的嗓音。
松田踢了一脚自行车的脚架,车头歪歪地垂下。他没有再顾自己的车,三步并两步朝着传来声音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