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从烟起到散尽不过瞬息。
被掩盖了这么久的地宫,终于展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是一片更空旷,也更安静的空间,菩提树粗壮的树根在此深深没入土地里,在白玉砖石的地面下,看不到那些龙蟠虬结的枝干,但若是以这树的树干粗细而论,想必整个白塔,乃至白塔之外,再到平妖监的地底,或许都是盘根错节的树根。
有硕大的夜明珠点缀在塔中四壁,让整个地宫都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宁谧的白。
凝辛夷在漫天的落叶里下坠,九方青穹先一步在她的下方伸出了双臂,但是比他更先一步托住了凝辛夷的,是那些落叶漫卷,将她下坠的速度变缓。
九方青穹接住了坠落而下的凝辛夷,将她小心托住,直至她站在一整片白玉铺就的地面,然后将她一把拦在了身后。
凝辛夷越过他的衣袖,这才发现,这地宫中,早就有人在。
那人并不陌生,早些时候,她还在太极殿中与他对峙过,那时她带着黄金傩面,俯首于冰冷的地面上,只为能给宣威北军求得一场公道。
而现在,这位人间至尊的帝王穿着一身明黄锦衣常服,竟是孤身一人,负手而立在这玄天塔下深深的地宫之中!
“青穹。”徽元帝姬睿并不太意外地看过来,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的发生:“好久不见。不必这么紧张,为了这两仪菩提大阵,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我早就没有修为了,如今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绝非你一合之敌的凡体之人罢了。”
九方青穹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他的面前。
那九位守阵人在见到徽元帝后,齐刷刷跪了一地,恰将徽元帝和他面前的东西围住,为首那位守阵老者的头压得极低:“请陛下责罚。”
便听徽元帝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人啊,我若是不罚,你们反而会不安。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就用你们的灵火,来将这这几块木头燃尽吧。”
凝辛夷才刚刚看清,徽元帝的面前好像是一具像是棺材一样的东西,那棺材看起来华贵无比,乃是冰玉制成,棺盖都是一整面的水晶,上面用不知什么材质的笔触,绘制了一整面看起来华诡无比的咒阵,而那咒阵绘制到地面,再被几段看起来实在有些眼熟的木墩压住。
不等凝辛夷想起来那木头究竟是什么,面前便发生了让她瞳孔骤缩的一幕!
便见那九名守阵人竟然在对着徽元帝深深一拜后,默不作声地就这样站在了那些木头旁边,面对着那一具棺椁,然后足下蓦地燃起了幽蓝的火!
那样汹涌的灵火刹那间便将那几块木头点燃,于是灵火骤而攀升,不过眨眼,便已经将那九个人影全部吞没!
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所有的一切就烧成了全然的灰烬!
与其说是被灵火吞噬,倒不如说更像是那棺椁周遭的阵线将几人直接吞噬殆尽,化为了那棺椁的养料!
什么棺椁需要养料?
凝辛夷紧紧地贴在身后的菩提树上,她在愕然之余,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那些木墩了!
在白沙堤时,在王家大院中,在双楠村的大火后。
那些分明……分明是草花婆婆枯败后的树根,归榣留下来的最后一截真身,和双楠村双子菩提最后的一段树尾!
彼时她从报国寺返回宁院查看端倪时,也曾发现过归榣的那一截树桩不见了,她虽然心底有疑,却到底不觉得这东西能有什么用处,或许只是归榣最后的那一段躯壳也归化于天地之间了而已。
可如今……
火光熄灭的刹那,空气中倏而弥散出了一片有些熟悉的味道。
腐烂,迷醉,过分甜腻的香。
“何日归,登仙,返魂丹。”电光石火间,凝辛夷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谢尽崖穷尽其力,只为了一颗完美的返魂丹,却最终功亏一篑,可明夫人在魂散之前却说,谢尽崖真正想要复活的人,其实并不是她。陛下,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面前的这个人,对吗?您……要招谁的魂?”
她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可她还是不想要说出那个名字。
可一道熟悉的声音倏而从另一端响起。
“我也是才知道,原来陛下心心念念想要复活的人,与你也有莫大的关系。”
凝茂宏一步步从暗门里踏入地宫,他行进的路线很是奇怪,像是在刻意绕开那里,直至走到距离那棺椁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才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看向那棺木,再看向凝辛夷:“阿橘,你怎么不告诉阿爹,原来在扶风凝府中,与你拜堂成亲结契之人,是前朝的那位隐姓埋名的三皇子姬渊呢?”
玄天塔被小道童虚掩的大门刚刚被打开一隅,泄入了一丝塔外的风雪,开门的人却猛地顿住。
姬渊一路燃血,才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赶回神都,再顺着三千婆娑铃的感应找到这里,可还没等他看到凝辛夷的身影,入耳却是这样一句话。
这个刹那,他只觉得所有的气血都倒涌到了眉间,让他几乎难以将自己的气息和身形继续掩盖。
他甚至想要折身而逃。
这句话将他想要掩埋、想要隐藏的一切直白且赤裸地撕开来,让他无所遁形,更无从解释。
他想走,却也想要听凝辛夷会说什么。
“这是什么一定要告诉你的事情吗?”凝辛夷的声线却没有一丝慌乱,她甚至笑了一声,才道:“连你不是我真正的阿爹这种事情都可以隐藏,谢尽崖没有死,我嫁的人也不是真正的谢家大公子谢晏兮这种事情,你也没有告诉我,礼尚往来,你不说,我也不提,这难道不是你我父女十年形成的默契吗?”
凝茂宏喜怒不形于色,手指却微微向下压了压,道:“如果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需要我告诉你,你才能发现的话,这些年来,我也是白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