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被抛弃了。
心如死灰也不足以形容,他以为他会愤怒,会伤心至极,但实际上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无波无澜,激不起半点情绪。
见他迟迟不动,钟薛忍不住了,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砰不住磕头,说看在把他扶养长大的份上,求他一定要救命。
老太太不作声,只低头垂泪,便是默认了,钟虞突然就明白了一个词——挟恩图报。
他轻轻地将那杯水推开,又将钟薛搀扶起来,说叔叔没事,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忙,先吃饭吧。吃完饭他借口学校有事,平静地从那间房子离开,平静地走下楼梯,平静地骑上车穿过门前弄堂,之后便一路狂奔。
心脏跳得厉害,咚咚咚,每一下都似重锤,擂得眼前发黑。明明是盛夏,吹来的风却好似刮骨的刀,拂在脸上如切肤般疼。
他几乎提着一口气拼命往前,等反应过来才发现骑到了汽车站,跳下车就要冲过去买车票,却又犹豫了。
他的亲人朋友森*晚*整*理学业都在这里,他能去哪儿,他该去哪儿?
就在这犹豫的短短几秒,旁边开来一辆面包车,车上下来两人,众目睽睽二话不说就把他往车里拉,紧接着用毛巾捂住他的口鼻。他睁大双眼想要呼救,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时,身下已经不是行驶的面包车,而是个富丽堂皇的房间,水晶灯绒地毯,一个年轻凶悍的男人正俯身看他,见他醒来,眼里流露出灼热的贪婪。
那便是程杰。
之后他借口口渴想喝水要来一个杯子,把杯子在茶几角上猛地磕碎,用碎片划伤程杰,赵德青就是这时进来,他冲过去,却被赵德青一把扼住了脖子。
赵德青以学业前途威胁,以老太太生命威胁,逼他就范。
回忆到此,钟虞坐在病床边,弓着身,脊背不似往日挺拔。他抬手抹一把脸,泫然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会说什么,我奶奶她那样对我,我干嘛还在乎她的死活。但她养我长大,二十年我们相依为命,她可以对不起我,但我没办法不管她,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再有意外……”
前途学业悬于一线,至亲之人出卖背叛,豺狼虎豹威逼利诱。他万念俱灰,别无选择,只得答应了赵德青。第二天,就有人带他到了蒋西北面前。
看见蒋绍言的照片纯属意外,也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同蒋西北达成交易,之后设局引诱,刻意暧昧,直到上床怀孕,最后生下一个孩子。
蒋西北知道他决心要走,在他走之前还给了他二十万,让他在异国他乡有点钱傍身。
这笔钱不包括在钟薛欠的那部分里,是蒋西北单独给他,让他不用还。
“你知道我用那笔钱干什么了吗?”钟虞问,双目依旧直勾勾望向那雪白墙壁,并未看蒋绍言。
蒋绍言却在看他,眼神平静:“你给了你叔叔。”
“是。”钟虞目光流露出狠与恨,“我把二十万,全都给了他。”
那时他刀口刚拆线,还没完全长好,疼得厉害,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拎着死重的一兜钱,在城中村一处脏污逼仄的房子里找到了钟薛。
当初他答应赵德青,条件之一就是和钟薛从此断绝关系,他帮钟薛还钱,就当买断这份亲情。在他怀孕不久后,老太太去世,草草办了后事,他便勒令钟薛不许再找他。
“如果你胆敢出现在我面前,我立刻把这孩子打了!反正奶奶已经走了,前途我也可以不要,你要不信尽管可以试试!”
所以钟薛见他主动找来十分惊讶,当他拿出那些钱的时候,钟薛就更加惊讶了,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钟虞还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叔叔,这些年你供我吃喝读书,我不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现在我有钱了,也不能忘了你,这20万给你,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过得这么辛苦。其实我觉得,你只是差了点运气而已,希望这笔钱能成为你翻身的资本。奶奶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钟薛却并未看他,一双浊目死死盯着那成捆的钞票,眼中的贪婪和狂喜一览无遗。
“你觉得我会有这份好心吗?”钟虞问,他抬起头,整个晚上第一次直面蒋绍言。
蒋绍言同他对视,眼眸深沉,没有出声。
钟虞笑了笑,笑得竟有些凄然,更有些凄厉,他双目发狠,双手也紧攥起来,手背露出道道青筋:“怎么可能!我巴不得他赶紧去死!”
“他是我亲叔叔又怎么样,他从小养我长大又怎么样?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对我做的事!我本该有美好的家庭,光明的未来,但就是因为他的愚蠢贪婪,懦弱自私,我的人生踏上了一条不该存在的岔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改变了!”
家没了,奶奶死了,人生被毁了,凭什么罪魁祸首还能好好活着?!
“我就是要把钱都给他,我就是要诱惑他去赌,我就是要让他以为他有机会翻身,我就是要看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不甘心我就是要报复!!”
二十万对他来说不是笔小数目,只要省着花,足够他在国外好几年的开销,他那时身上只剩之前奖学金攒下的钱,但还是决然地将那二十万全都给了钟薛,自己一分也没留。
“最后他终于死了,从高楼跌下去摔死的,你不知道得知消息的时候我有多痛快!收尸?我怎么可能给他收尸?”
不仅钟薛,他也恨不得手刃赵德青和程杰,可惜没这个能力,所以当年才那么坚决地要走。
这么些年过去,当时埋于心里的话终于痛痛快说了出来,像是心口压着的一块重石骤然碎裂,然而钟虞却并未感到轻松。
情绪极致宣泄过后反而冷静下来,除了冷静,还有无穷无尽的空茫,如同那只未打麻药的手,带来密密麻麻的钝痛。
“这就是当年全部,我说完了。”钟虞神情冷漠又木然,“你现在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