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游世找了间客栈,将薄约安置好了。从那殿中出来一个时辰,他已能感觉到内力渐渐恢复,且薄约吃了药,他也不大着急,回到荆王府把芙蓉也接了来。
再回到房里,薄约还沉沉地睡着,身体热得像块烧炭。江游世怕他出汗难受,要了一桶凉水,将他全身擦了一遍,抓着他苍白的手指想:“睡过今夜,大概就能好了。”谁知薄约一睡就是两天三夜,冷热轮转。叫了几个大夫,都道救不回来。
到第三天下午,江游世怎么叫他,他仍没有反应。江游世半是寂寞,半是恐慌,拿了薄约的药瓶出来,想道:“难道这药不对么?”
他又从自己怀里翻了那个空药瓶,摆在一处。两个瓶子上分明是一样的故事,就连上下都能连起来。江游世定下心来,又倒了一颗,喂进薄约嘴里。谁知薄约烧得迷糊,连吞咽也不能做。那药丸一喂进去,便从他嘴角滚出来。江游世急得不行,摇着他道:“师父,师父,你醒来将药吃了再睡。”
薄约躺了这么些天,身上已经消瘦一圈,甚而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或许是听到这话,他眼皮总算动了动。江游世忙将他扶起来喂水,好容易教他又吃了一粒药。江游世长舒一口气,又去要水替他洗头发。结果叫了几声,都无人理会。江游世只得下到大堂里去,找那当值的小厮。
那客栈小厮这些天被他差来遣去,送了许多水,埋怨道:“这位爷,莫不是将咱们客栈当作浴堂么?就是浴堂,也没有一天到晚泡在水里的。”
江游世正当难过着,被他说了一通,也愤愤地道:“我也不是没付你房钱!”
那小厮见着管事不在,道:“别家浴堂的香汤,汤钱就要五文。咱这里送到房里,一桶要十文。若你还要热汤,先将钱都结来。”江游世哪里记得自己要过多少桶水,头痛欲裂,道:“你说要多少银钱?”
那小厮觉着他软弱可欺,道:“从爷住到咱们这里,照一天十桶水算,共是一百五十文。”
江游世心说:“一天十桶水,就算提也将你提死了。”但他不欲和那小厮缠夹,从怀里掏了碎银子。正要抛过去,斜刺里有个声音刺道:“一天十桶!我可在这看着呢!你们这弹丸大的破店,也来玩欺负客人的一套么?”
江游世回头望去,只见窗边坐着个青衣少女,两颊生得粉团团的,很是秀丽可爱。
那小厮赔着笑脸道:“奶奶,您不知道这里边内情。”那少女道:“什么样内情,一桶水能值十文钱!水里溶了金子么?”
那小厮辩解道:“他要得多,我挑水来来回回地走,耽误功夫,因此才收得贵了。”
那少女冷冷一笑,道:“十桶水又是哪里算的?我在这儿坐了三日,第一日你提了三桶上楼,第二日又是三桶,今日还只提了一桶。合起来不过七桶水。现在请你将余的二十三桶,一齐给他挑上去罢!”
那小厮求饶道:“奶奶,我不要他银子了。一气挑许多的水,骨头都要断了。”
江游世暗暗称奇,想道:“她记性怎地这样好。”同那少女抱拳道谢,正要回去,那少女道:“江游世,你在外边就是这副木头样子吗?”
江游世一惊,看那少女分明是个陌生人,却又有一两分面熟。难不成是哪位名宿的千金么?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迟疑道:“你……”
那少女抿嘴一笑,好像在说:“你只管猜罢。”江游世灵光乍现,叫道:“你是孙小山!”
孙小山咯咯笑道:“我以为你记不得了呢。说罢,你要这么多水是做什么?”
江游世碰到一个相识的人,心中很是安慰,也笑道:“都让我喝啦。”孙小山知道他不愿说,拍手道:“我听过有人是饭桶,没想到你是个水桶。”江游世心里一动,道:“孙姑娘,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孙小山好凑热闹,才不管要帮的是哪些事情,一口应下,道:“好呀,你要我做甚?”
江游世跑到房里,先掀开被子看了薄约一眼。薄约难得睡得安稳。江游世蹑手蹑脚地钻进他怀里,躺了一下,道:“师父,你也快点儿好起来罢。”芙蓉看他们两个亲密的模样,也跳到床上。江游世连忙爬起来,叫道:“你浑身脏兮兮的,怎么能上来呢?”好些天来,这房间里头一回有了些活气。
江游世抓着芙蓉两只耳朵,同它说:“芙蓉,送你去和孙小山玩几日。我在这儿照顾师父,师父好了就接你回来。”芙蓉大约听不懂,伸着舌头哈气,一面将尾巴摇得几欲折断。江游世心软道:“其实养你也不麻烦,不如还是留在这罢?”
然而孙小山已在外面敲门。江游世将被子一盖,抓着芙蓉出去。孙小山一看是条黄绒绒的小狗,喜出望外,道:“休说是几天,你送给我养也是可以的。”江游世赶紧道:“不行,顶多养个一两天,辛苦你啦。”他又和芙蓉道:“不是将你扔了,你可不要难过!”
孙小山瞧着很新奇,问:“你还和小狗说话么?”江游世一僵,道:“有甚么稀奇。寻常人家养鸡养鸭,也要嘬嘬地叫它们来吃东西。”孙小山大笑道:“这怎能一样?”牵着芙蓉走了。江游世回到房里,对薄约道:“师父,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江游世许多天没有合眼,昼夜、时辰,一概分不清楚。外边还是日头高照的时候,他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伏在床边睡熟了。一觉起来,他觉得自己身上黏糊糊地难受,推窗一看,月亮已经攀上中天。江游世刚和那抬水的小厮吵过,不愿再去麻烦他,自己下到院中,脱了上衣往身上浇水。
洗到一半,孙小山忽然来了。两人打了个照面,都吓一大跳。江游世叫道:“大半夜的,你在这里作甚么!”孙小山也叫道:“你家的狗儿汪汪地要出来,我怎知道你在这里……在这里冲凉呢?”
江游世一把将地上的外衣捡起来,挡在身上。抓得急了,内袋中掉出一个物什。他弯下腰一捞,好险将那东西的系索截住。孙小山看他羞怯,自己反而不怕了,凑上来道:“这是甚么?”
只见江游世手里抓着一块玉佩,雕的许许多多小蝙蝠,结成如意云彩的形状。平日江游世总穿件便利的短打衣服,要是佩玉,就显得不伦不类了。但他时时将这玉佩放在内袋,贴身带着。
江游世道:“我师父给我的。”其实是薄约“还”给他的东西。孙小山好奇道:“你师父是谁?”江游世好生得意,笑道:“你也认识他。”
孙小山反应过来,艳羡道:“啊呀!你师父原来就是‘鬼清客’!”她将那玉佩拿在手中,依依不舍地玩了半天。
好巧不巧,薄约人事不省大几日,这会却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只觉得头也疼、骨头也疼,浑身经脉更是剧痛。好在内力流转已无大碍,最多再休息个几天,就能全好了。他叫了两声“游儿”,却没有人应,再睁开眼睛,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薄约从床上撑起来,又叫:“游儿?”还是听不到回音。撩开床帐一看,整间房里哪有半个人影!薄约想道:“倒是稀奇,这三更半夜的,有哪里可去的。”
他光着脚走下床来,往雕窗外一看。院里两个人影正靠在一处说话。薄约内功精深,眼力便好。纵使在夜间,远处的东西也看得纤毫毕现。江游世红着耳根,神采奕奕,身上只拿件旧的衣服掩着。那颗劳碌命的痣在他肩上,随着动作起起伏伏。旁边站的是个青衫女子,和江游世一般的年纪,生得美貌可爱。且她牵着芙蓉,脸上含春带笑,一副很快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