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梁生回家,追着她问:“娘,我爹呢?”
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梁生说:“他们笑我,说我没爹又没娘。”
她问:“那你怎么说的?”
梁生说:“我说我有娘。他们就笑我没爹。娘,我爹呢?我爹是谁?”
她想起梁生第一天上学堂,自己只是交给梁生一把铜钱,给孩子指了路,让他顺着路去找夫子,说要念书。连夫子都没见过梁生的爹娘。
她说:“你爹是个书生。”
梁生问:“那他怎么不在学堂?”
“跑了。”她生着火,木头有些潮,炭生出来的黑烟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娘以前做的生意不干净,你爹嫌丢人,跑了。”
梁生抱着她哇哇大哭:“我不读书了!不做书生!长大不要和爹一样把娘丢了!”
“谁教你这么说的!”她一把拉开梁生,让他在灶王爷面前站好,抽出根木棍作势就要往人身上打,最后在手里扬来扬去也没舍得打到儿子,“书到肚子里,把人读歪了,那不是书的错,是人的错!梁生,你要好好念书。”
多少年,他一直记得娘那一句:梁生,你要好好念书。
梁生有她腰那么高的时候,她开始教梁生唱皮影戏。
箱子里都是师父留下来的老货,师父的师父传给师父,师父传给她,以后她还要传给梁生。它们太老了,老到她现在拿出来都没多少人愿意看。于是她决定做一套新的。
选皮子做皮子镂刻缀结都不是难事,可中间那一步画稿敷彩怎么办?
梁生在她身后看她对着一堆皮子抓耳挠腮,说:“娘,我来试试。”
她也只打算让梁生试试,让他在边角料上画画。
几笔下去,她看完说:“娘给你钱,你明天去镇上找个师父,以后下了学堂就去学两个时辰的画,多少钱娘都出。”
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远在京都的那个状元郎,什么都没给她,给了她一个满是天赋的儿子。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她年轻的时候,生着一张顶好的脸,叫人看一眼就毕生难忘。梁生渐渐大了,有时候经过街面,坐在街边的老人会有些恍惚,刚才好像是看到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花魁。细长眉,桃花眼,瓜子脸,多看几眼,那梁生不是照着花魁的模子长的还能是什么?
镇上风云渐起,多少有些话传进梁生耳朵里。人们喜欢当着他的面无意间谈论起十几年前那个花魁的风流往事。
他一如既往地上下学堂,回家烧火做饭,完成课业后替娘到屋后孤坟上祭酒除草。学堂里好事的人问他爹娘何在,他想起娘的叮嘱,总是一笑置之。
有天他回了家,在堂前劈柴烧水,娘看着天色好,搬了条凳子出来给他补衣裳。
正补着,远远地,听见有人问:“叔!你看!是不是她!”
“是她!我认得!没错!”有个嘶哑凶恶的声音骂了句娘,“老子的脸当年就是这娘们儿毁的!”
她闻声转头,一眼认出那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
她的状元郎还是穷秀才的时候,总被这人欺负。有次她去秀才家,被这人撞上,这人在她回家路上威胁她,不跟自己睡一觉,就把这事儿捅出去。
她笑盈盈带着人回到楼里,随口跟妈妈胡诌两句,龟公便出来把这人打得破了相,打得他求爷爷告奶奶痛哭流涕地保证再也不找她麻烦才肯罢休。
如今是来寻报应了。
家里锅碗瓢盆被扔的扔砸的砸,她护着梁生平日作的画,磕头下跪求他们离开。恶霸不应,拉着梁生就要宰了他多出来的那根指头。
她被人拉着拽着,就要亲眼看着儿子被人宰了都无能为力。
这时候后山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风把树吹倒,把屋吹翻,山背还隐隐有虎啸狼嚎的声音。
那群人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夜里她收拾好家当,让梁生去镇上买了好酒好菜,她带着酒菜到屋后,在坟前坐了一夜,笑着对墓碑唠嗑:“师父,这么多年,还放心不下,不肯走呢?”
月夜又传来风声,像谁的呜咽。
等到天亮,她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下坟坡:“你走吧。我也走啦。这地方,咱们谁也别回来啦。”
那天镇子下了一场大雨,冲塌了那个小山坡,冲垮了山坡前的茅草屋。一雨过后,不见孤坟,不见白骨,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