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楼亭台昂然耸立于丘壑之中,跨越山涧的陡峭岩壁凌空而建,外观隐隐可见原本的华美精致,可眼下繁茂灵植沿墙面窗台四处蔓延,几乎要淹没整幢楼宇,与环绕着参天古木、飞泉流瀑的山景浑然一体。
溪岸边上两道矮小的身影察觉到来人,分别化作一红一青两束虹光冲天而起,待落定蒲邑舟与明净浊面前时,复又重新化形为小孩子的形貌,脆生生的稚嫩嗓音异口同声对着蒲邑舟喊道:“主人。”
明净浊凝神定睛一瞧,发觉俩孩子的原形都是受符咒驱使的纸人,在那两双由笔墨细致描绘出的眼眸里,镶嵌着过于明亮灵动的瞳孔。
“这是朱砂和石青,”蒲邑舟对着明净浊介绍道:“平时都是由他俩照顾那孩子的。”
明净浊问:“这不是普通的纸人?”
“炼化了有灵智的精怪魂魄,”蒲邑舟仔细观察纸人仆役的状态,确定状态良好后继续说道:“寻常纸人可没法教授读书写字,这些小精怪长年游荡人间,积累的智识足够养个孩子了。”
明净浊闻言忍不住皱眉,蒲邑舟瞥了眼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暗叹,转而询问两名纸仆:“何焉人呢?”
一袭红衣的朱砂抢先回话:“小主人正在里面看书。”
石青立刻接着道:“他最近一直在看书,不跟我们玩了!”
“不过有时会出来散散步。”
“然后就又回去看书了。”
“我们搬了好多书来。”
“房间都快堆不下了!”
两个纸仆待在杳无人烟的荒野偏郊闷得太久,逮着机会便吱吱喳喳一句接一句没个歇停,直到蒲邑舟示意噤声才闭上嘴。
“带路吧。”
朱砂和石青领命,蹦蹦跳跳领着两人循溪流边的嶙峋怪石踏上长阶,再顺着腾空栈道直达书房。
他们绕过书房前廊道,透过花样别致的窗櫺能看清里边层层叠起的书卷,却没见着半点住客的踪迹,直到朱砂推开房门,几人才察觉埋在书堆里的清瘦人影。
当年明净浊曾远远见过还是小孩的何焉一眼,犹记得那是个身量矮小、生得白嫩清秀的孩子,套着不合身的破旧短袍,上头满是林间嬉戏时沾黏的泥土,活脱一只刚从地里冒出的小树精,发现生人还怯生生地迈着小短腿躲到树丛里,着实可爱的紧。
如今昔日孩童已长成姿容昳丽的少年,脸蛋小而秀美,瞳眸漆黑深邃,皮肤虽苍白,唇色却似蘸了血般红得妖异,一袭泠然出尘的月白长衫,硬是被穿出浓墨重彩的冶艳。
他姿态闲散地倚靠着桌案,缓缓从翻阅着的古籍中抬起头,那双波澜不兴的冷淡眸子先是盯着明净浊,接着落在蒲邑舟身上,温声说道:“蒲师兄,好久不见。”
明净浊有些心虚,偏过头不再看何焉。
即便少年周身透着淡漠疏离,甚至连雌雄莫辨的嗓音都是清冷的,明净浊脑海中却不断想起那张脸──白净姣艳、凛若冰霜,恰如一树热烈绽放的雪中红梅,静静地在他胸口燃烧。
蒲邑舟摆摆手让两名纸仆退下,领着明净浊在满坑满谷的书册间随意寻了处空位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就有话直说了,我们现在遇到一点小麻烦,需要你帮忙。”
明净浊被师兄的直白吓了一跳,但更令他讶异的是,何焉竟然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好。”
“等一下,”明净浊终于抬头望向何焉,“你不想清楚再答复我们吗?”
何焉微偏着头,不明白明净浊的疑问,既然蒲邑舟都找上门了,那必定是只有他才能帮的忙。
何焉清楚了解自身职责,语气淡然道:“我什么都能做。”
明净浊还想再说话,却被蒲邑舟扫来的眼神制止了,霎时明净浊恍然大悟。
自小被浮尘宫养大的孩子,从来不曾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与人事物,无论是谁的主意,或许他们授意朱砂和石青对何焉的教导中,有意无意间都在灌输小孩儿为浮尘宫而生的思想,一如凡间世家贵胄豢养的死士,只要家主需要,便应当无条件牺牲奉献,那怕躯体、性命甚至灵魂被压榨殆尽。
明净浊紧握拳头郁郁难平,被灵药压制住的症状隐隐有复发的迹象,熟悉的闷痛和寒意再次涌上。
蒲邑舟表面平静沉稳,向何焉扼要说明目前的状况,为了避免心思如白纸般单纯的少年心生畏惧,他还刻意省略关键重点,轻描淡写地表示一切都交给明净浊就好,他只需乖乖配合。
何焉点点头,思索片刻后提出了唯一的疑问,“何时开始?”
“事不宜迟,就今晚吧。”蒲邑舟看向一旁闷闷不乐的明净浊,怕这师弟又临时变卦,事情最好尽快解决。
他走出门外唤来朱砂和石青,让他俩今晚将何焉好好打理一番,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屋里的明净浊抬眼,视线正好与何焉交会。
两人相顾无语,明净浊摀着脸,近乎绝望的叹息。
何焉不明白,为何眼前的陌生青年露出那样忧心忡忡的表情,思来想去,猜测明净浊大概是怕他做得不好。
他垂下头喃喃道:“我能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