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徴玄眉目如墨,眼中噙着几分凉薄的审度意味,唇角似有若无的慵懒一笑。
这妇人心思千回百转,江枝意不知,他浸淫官场多年,又岂会不知。
是以,用“相好”二字堵她后话,也免得污了自己的耳朵。
何慈闻言,却是惨淡地苦笑:“姑娘花容月貌,天仙般女子,民妇蒲柳之姿,是民妇僭越了……”
江枝意怔怔道:“莫非你想……”
溯风惊讶地开口道:“何氏,你要自荐枕席?”
何慈顿时羞红了脸,滚落泪来,扑地跪拜,道:“民妇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才能让大人饶过我夫君。若姑娘不嫌,大人不弃,民妇甘愿为奴为婢,但求大人不要追究夫君之过,放了老母。”
江枝意震惊之情难以掩饰,她皱眉松开何慈,问道:“陈谓对你有多好,值得你这样做?”
何慈扣着沉重镣铐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她摇摇头,似乎在回忆,声音轻柔苦涩:“我本是天水城人,三年前,母亲饿死,父亲要将我卖掉换钱,是陈谓救了我,给我吃给我穿,将我带回浔阳城,还教我算账经营,替我在商队谋了个缺。”
“我无才无德,可夫君从不嫌我。若没有他,我早不知是生是死了,哪敢想象,还能活得像如今这般。姑娘,你不知道,雁门郡的女子……活得很辛苦。”
江枝意无言,她怎会不知,她亦是从天水城死里逃生的。
她的救命恩人便在上首,可她也从未想过,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回报他的恩情。
陈谓不过救了她一命,何慈为什么对他如此感恩戴德,甚至言语中对自己百般苛刻,却不提她才双十年华,却要与那五旬老汉作配。
江枝意直觉不对,可理不明白。
“大人,民妇浅薄,无以为报。夫君已没了性命,可家中母亲还需人养老送终,请大人发发善心,放归母亲,民妇便是当牛做马都甘愿。”
她声音凄厉哀切,涕泗横流。
江枝意长叹口气,默然起身回到原座,怅然若失。
她无法将后山上那个粗鄙无状的跛足男人,与何慈口中的夫君相联系。也无法想象,这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为何会将五旬老汉视为挚爱。
可无论如何,何慈心中的夫君就是那样伟大善良的人,而这个人,死在了她的手里。
是她害了何慈和陈母吗?寡妻寡母,如何在这吃人的乱世生存?她们也是无辜的,就如她一般,不是么?
她叹世道不公,可自己怎么也不知不觉将别人送入了同样的境地?
谢徴玄眉峰凝霜,眸色深渊般晦暗,他下颌微抬,声音冷冽。
“你无辜,但陈谓不无辜。本王不会归还他的尸首,只会将他扔进乱葬岗喂狗。要怨,便怨他行了恶事,怨不得旁人。”
话分明是对何慈说的,可江枝意心中一窍倏然被打通,晦涩的不安与自责渐渐被抚平,一种尚不能被称为“道”的东西悄然生长。
他拂袖,让溯风遣走了怔愣流泪的何慈。
厅中只余他二人,江枝意收了心绪,说道:“可惜未能探听到与柳如是相关的秘密,看来,还是需从商队入手了。”
“只是何慈与陈母实在可怜,殿下,可否放了她们?陈谓所行之事,实不该牵连她们。”
谢徴玄指节轻点檀木扶手,道:“陈谓害的人是你,你有权决定如何处置他的家人。”
江枝意略舒心了些,唤了定山溯风去放人,只是仍不解何慈今日言语与个中缱绻情意。
谢徴玄站起了身,道:“浔阳城风光还未得空看过,随我走走。”
*
黄昏,黄沙翻涌,天地间浮动着金色蜃雾,风蚀的屋脊如瘦骨嶙峋,破败的街道角落横陈着焦褐的骸骨。
偶行过倾倒的陋室,眼见残破陶罐,露出半掩的人类头骨,空洞眼窝积满沙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