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瀛州营乱哄哄的,身后远远的正营大厅外的宦卫番役赭衣黑披,鲜艳衣着,提着灯笼成了一片昏黄和点点艳色远影,没入一大片夜的幽色中。
范亚夫等人只是一个小插曲,众人也没有理会,蒋无涯的发小兼同是中立派的队友、白天在帐子里扔橘子皮那个大眼军装青年,右威卫指挥都事陈清游,他回头望了宦卫鹰犬围拢灯火通明的营厅一眼,不禁皱眉:“……你们说,十六鹰扬府这次会没事吗?”
大家都望向最前面的蒋无涯。
马蹄踢踏,最终勒停在辕门,自江边的风呼呼吹着,远处月光幽幽,积雪枯草长道镇甸,远近灯火隐约。
蒋无涯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看好。”
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两监如狼似虎,裴玄素这人太厉害了,并且他曾任沛州刺史,监察鹰扬卫长达两三年之久,他必然对对鹰扬卫乃至整个鹰扬府非常谙熟。
有这么一个虎狼般的人物在虎视眈眈在侧,神熙女帝那边多年积攒也不知还有什么底牌。
他和裴玄素正面交锋一次之后,可以说这方面的认知急速下坠。
蒋无涯说:“鹰扬府只怕撑不多久了。”
一语出,左右惊心四顾对视。
蒋无涯深深呼了口气,沁冷冬夜,呼出的一团白雾,他隐隐忧心,鹰扬府看着问题不少啊。
蒋无涯父亲位置够高,他知道得更多一些,这些年,神熙女帝高压之下,十六鹰扬府并不容易。
现在只盼着别有人胆大包天,干些把鹰扬诸卫上下都拖垮完的事情。
他翻出名单,自己那一大摞,还有沈星那张,后者是他回头后默写的,但并未露署名信息。
其实沈星那张,和他那摞是重合的,后者本也包含在内了。
沈星那张估计没啥大事,裴玄素直接把徐芳带在身边了。刚才蒋无涯出来的时候瞥见徐芳,后者正穿了宦营军服很低调站在门口和宦营将士及提辖司的宦卫在一起。
他自己这张才是大的,囊括了整个十六鹰扬府的中低层和很大一部分的高层将领,另外,再加上全体四十万兵士。
蒋无涯现在对保住鹰扬府已经不抱多少希望,府兵制改募兵制可以接受,四十万府兵打散成多股也没有问题,编入宿军也好,京军也罢,但必须大体平稳过渡。
得把事情控制在一个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可不能填了炮灰。
……
裴玄素缓了好一会儿,才把胸臆间那股阴郁的情绪缓了了下去。
何舟递上一封信,低声说:“是沈姑娘传过来的。”
裴玄素“嗯”了一声,接了过来,瞄了一眼蜡封,拆开来看。
何舟和顾敏衡都是裴玄素亲自提拔上来的副提督,他深知御人之术,这种私人事情的经手最能拉近彼此的亲密度,两人都很努力想向他表忠向他真正的心腹阵营靠拢,裴玄素也非常愿意接纳,他和沈星之间的私信不涉及他隐蔽情感的,他,他已不光交代冯维几人经手了。
裴玄素打开信,是沈星给他说铜铁案追踪进展,她说,目前已经拿住多个王恭厂和铸铁局的管事军官了,证据确凿的,偷掉的大量铜铁如当初裴玄素所料一样,卖给常山王当私兵兵刃的只占较小一部分,这是价格很贵的;
另外更多的,确实是卸船上岸和转运旧矿石之际,趁机直接让转船用吊臂就运走了。卖到各地去,零零散散,铸铁锅铸农具各种铜制香炉大鼎等饰品用具,基本少量分批,什么都有,最远最大买通了建州的宝船厂管事,把铜铁当官铜官铁卖到宝船厂里去。价格都挺便宜的。
钱都汇聚回瀛州王恭厂这边了,不过查起来,涉事的这些管事军官家中也没啥大财,日常花费也就那样,要么这些人藏得好,要么……沈星猜测,可能钱都汇聚到他们上头去了。
她猜得,上面应该还有人,有个大的,她写信的时候还不知道营啸的事,但她猜测的范围就是刚被逮住的最上层的那一小撮将领。
林林总总,写了不少,她很聪明,已经非常有官面私信的模样了。
除了她亲笔写的,后面还附了一大叠文书整理的追踪详情。
生怕他有什么需要的细节,会被漏掉了。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都有文书代笔了啊,不过顷刻扫过那文书的笔迹,是他没见过了。
他笑容一敛,“这什么人,查过了吗?”
何舟立即道:“沈姑娘那边确实添了好几个人,咱们昨日在铸造局时候,属下见了,就顺嘴问过徐喜了,徐喜说,都查过了可以放心使的。”
等顶头上司来问的时候才急忙去查问,已经晚了好不好?何舟和顾敏衡都在努力成为督主大人的心腹,当然是早早关注,备着裴玄素询问了。
裴玄素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把信慢慢折叠起来,塞进信封内,十一月的寒月下的江风很冷,呵气成冰,一阵阵脸面像刀割一样沁寒。
裴玄素盯着踩踏的一片狼藉的泥泞,及渐渐没入夜色昏暗的积雪和灰黄营墙树梢,天地一片摇曳混沌的冰冷,远处喧哗,似静似闹。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私人感情,渐渐沉下心来,眸色一片暗黑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