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写了本奏疏。”朱翊钧忽然看到了一个很久没看到的名字,张居正。
张居正早就不管事了,现在居然写起了奏疏,朱翊钧立刻坐直了身子,仔细看起来了奏疏的内容。
奏疏分为了上下两篇,上篇写考成法和吏举法,张居正首先书面肯定了申时行对考成法做减法是正确的,同样表明对申时行能力的肯定,上篇主要说的是吏治。
在上篇中,张居正引用了《解刳论》和《肌肉图说》里的内容。
人是一个很神奇的动物,有很多体态上的问题,是肌肉萎缩。
比如肩峰撞击是长期圆肩驼背的不良体态造成,根本原因是背部肌肉群萎缩,无法保持正确体态,比如骨盆前倾、肋骨外翻、小腿外翻、内翻、足弓塌陷等等。
部分肌肉萎缩,导致代偿机制生效,不良体态又进一步让这些肌肉萎缩。
这就是肌肉的用进废退,人如此,一个组织也是如此,尤其是行政的官僚组织。
官僚组织是统治阶级,行政组织系统内所有人,都是没有任何生存压力的,就会遵循用进废退的原则,组织会自然衰退。
考成法的目的,不是朝廷里的大臣们、皇帝闲的没事干,要用考成法折腾官吏,而是为了阻止组织自然衰退,让肌肉足够的强劲,防止出现不良体态的问题。
而下篇的内容,张居正说的事儿,就非常非常的大逆不道了。
不过张居正都快七十岁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是古来稀百无禁忌的年纪了,所以他在下篇里,提了所有朝臣们不敢提的问题,太子的问题。
张居正讲了个故事,巫蛊之祸爆发的时候,太子刘据兵败,要逃出京城,守门有两个卫兵,一个主张要放,天家的事儿就当没看见;一个主张要抓,若是真的给刘据逃了,谁都脱不了关系。
最终刘据拒捕自杀。
汉武帝回京后,就把主张放人的卫兵给杀了。
过了没多久,汉武帝悔恨不已,为太子刘据平反,还修了‘归来望思之台’,纪念刘据,那个主张抓人的卫兵,就被汉武帝给杀了。
理由非常的古怪,汉武帝觉得,要是当时刘据逃跑了,汉武帝他回到京师,搞清楚了真相,刘据就不会死了。
主张放的卫兵死了,主张抓的卫兵也死了。
当然,无论是汉武帝,还是后来人,都知道,刘据必死无疑,连皇后卫子夫都自杀了。
纵观历朝历代的历史经验而言,太子和皇帝之争,最终的结果往往会杀四类人,一类是太子本人;一类是支持太子的;一类是反对太子的;最后是中立的。
都说李承乾不听侯君集的谗言,不搞兵变,一定会顺利接班,但实际上是李承乾已经是最后一搏了,起事会死,不起事也是死,等死,只能孤注一掷。
从有信史以来,被死亡、被废除的太子,比例高达45%,如果把那些被权臣左右朝政只是傀儡的皇帝去掉,超过八成的太子和皇帝,都会走到你死我活、兵戎相见的地步。
这是历史教训,也是历史经验。
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不是克终之难的结果,不是人老了,就固执了,谁都不信任的结果,而是权力异化的结果。
权力会逐渐让人失去人性,变成一个无情的怪物,所有的行为,都会围绕着权力而展开。
在朝臣而言,听皇帝还是听太子的?
老皇帝终究是要死的,不仅仅是皇帝,比如嘉靖末年的严党。
严党听严世蕃的,还是听严嵩的?按理说严嵩才是严党的魁首,但严党普遍听从严世蕃的。
因为严嵩终究是要死的,严党为了自己的前程,只能听严世蕃的了。
这些投靠了太子的大臣们,还会推着太子往前走,因为太子越早上位,大臣们的投资就会越早变现,平步青云。
对皇帝而言,皇帝只能不停的鸡蛋里挑骨头,不停的敲打、训诫太子,为太子竖立对手,让大臣不要轻易归顺太子。
这个太子随时都可能完蛋,大臣们不想被波及,就千万离远点。
这个时候,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就会彻底失控。
因为皇帝不停的敲打,太子自然怀恨在心,父子之间的间隙会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决裂。
而皇帝只要发现太子的忤逆之心,往往都会假戏真做,从敲打变成废储,换一个根基浅薄、势力不足以威胁皇权的儿子,继续做储君。
而当下,皇帝每年都要在南衙驻跸半年,京师由太子监国,大臣辅弼,太子尚且年幼,今年才十三岁的太子,似乎没有太多的权力,但事实上,这已经有了形成太子派的基本条件。
张居正在下篇里,只是谈了皇帝和太子之间存在的普遍矛盾,希望陛下留意,而且当下这个矛盾一定会激化。
因为陛下太年轻,而且陛下擅长自保,一脸长寿相,太子和太子的朋党,等得了那么久吗?
至于如何解决?张居正在奏疏里,根本没有提及,因为很简单,这是帝制的天然缺陷,根本不可能用制度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