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练成了没有?”沈越道。
“我也说不准。”袁岫沉吟道,“不过如今刘师叔已是咱们的同盟,以后也不用太提防他了。”
沈越暗凛,心想她既和刘独羊结盟,多半是更倾向他练成了,随即苦笑道:“袁姑娘,你说‘咱们’,可我还不知你究竟要做什么。”
袁岫瞥他一眼,道:“等一会儿告诉你。”
沈越疑惑道:“等一会儿?”
“嗯,”袁岫理直气壮,“你故事还没讲完。”
沈越一怔,笑道:“好,那咱们便回客栈……”
“你很着急回客栈么,”袁岫微微蹙眉,“回去定要被魏副掌门问话,不如在此多待一会儿。”
沈越道:“也好。”两人寻了一方干净青石坐下,月光照得野草生辉,远近都是窸窸窣窣的秋虫鸣叫,沈越想了想,道:“先前那故事不讲也罢,我便说说我和我师父的故事。”
“这故事我曾对祁兄讲过,嗯,算来这几年为诱擒漏鱼,我已讲过许多次……”
“既然这么多人听过,我倒有些不想听了。”袁岫轻笑道。
“但之前我每次讲时,或多或少都会掺进些自己捏造的事,今夜给袁姑娘讲,我便只讲真的。”
沈越瞧着月下幽幽起伏的秋草,慢慢讲叙起来。
“十岁那年,我因病独自住在越州的山里……”
“那天师父上山采药,带我下山,我才知我家所在村落几天前来了一拨劫匪,我的爹爹、后母、幼弟俱被杀害……师父帮我埋葬了家人,为我治好了病,从此收我为徒。”
“而后我随师父离开越州,乘船去峡州投奔师父的旧友常无改,不料在长江上遭遇了水匪。”
“我们交不出一两银子的赎命钱,我本以为死到临头,忽听身旁箱子开合声,那是我第一次见师父打开竹箱,却见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卷沾染着斑斑血痕的绸缎。”
“师父拿着绸缎径自走去了船头,原来他从那些水匪的交谈中听出他们是昔日‘龙王坞’一派的后人,那绸缎上却写有此派的武学秘笈……那水匪头目起初颇惊怒,看清绸缎上的字迹后面色大变,迎着风浪端详绸缎良久,最后却将绸缎还给了我师父,他说:‘眼下我等只会点儿粗浅拳脚,打家劫船已够用,左近州县的官差也捉不住我们,若练高了武功,引来鲸舟剑客,反而才是祸患。’
“那水匪听说我师父行走江湖收集各门派遗物,很是敬佩,对着我师父一揖,放我师徒俩上岸离去。到得峡州,师父不知常前辈诈死,在城中四处打听他的下落,不久被一位豪绅请去府上,那豪绅问明竹箱中有些刀谱剑谱的残页,答应了帮我们找寻常前辈,却强行扣下竹箱,将我们赶出府去,说:“你们且等消息吧。”
“过得半个多月,师父上门索要竹箱,那豪绅倒也并非全不讲理,他已抄录好了秘笈残页,便将竹箱归还,道:‘我已探得清楚,常无改已被杀了。’他见师父有替友报仇之意,便又说:‘杀他的是鲸舟剑派,天下没人能给他报仇。’师父却说:‘我这徒儿的家人,上个月被越州的一伙匪徒所害,阁下能否为我徒儿报仇?’”
“那豪绅细问几句,笑道:‘几个毛贼,容易对付。’果然没多久,他便派人送来了那些劫匪的头颅。”
袁岫听到这里,道:“原来你师父还记着你家人的仇。”
沈越叹道:“不错,不过我那时年幼,也未多想;当年我寻思师父既收集的有武功秘笈,我何不自己练起来,也就不必事事都求别人帮忙,师父却不允,我便趁他不注意时从箱中取出一两张秘笈残页,自己偷偷揣摩武功……”
“我们在峡州待了半年之久,后来那豪绅日夜修练抄录去的武功,却被家丁出卖,鲸舟剑客找上门来,将他杀死,我们师徒俩便也逃离了峡州,师父叹道:‘你瞧如何,学武练功,没什么好处。’我说我练武功只为受欺时自保,平时绝不显露,师父却说:‘一旦练了武功,便会惹来争斗,越陷越深,永无止境。’”
“我很不服气,此后仍是偷偷练武,被师父察觉,他也只是叹息不语。但那竹箱中并没有完整的内功心法,我练得一点拳脚皮毛,却也无甚大用,往后的数年里,我与师父仍是挨饿、遭冻,旁人的欺侮谩骂更不知经受了多少,师父宠辱不惊,有时自己鼻青脸肿,还不住安慰我……有时我们给人欺负得狠了,我真想能有个地方,让我去告发这一切,可是又能去哪里呢?”
沈越手抚竹箱,渐说渐快,袁岫默默听他讲出许多他们师徒俩的过往经历,仿佛瞧见了那一老一少在江湖风雨中奔波的身影,心想张近从不练武,只收集旧门派物事,沈越后来却练了不少五花八门的漏鱼武功,这对师徒看似颇不相同,但往深里想,却也有一脉相承之处。她留意到沈越说故事时的神情语气,较平常说话时凝重沉郁得多,多半很像从前的张近。
“直到七年前,我和师父来到郓州,师父见我那几日练武愈勤,犹豫很久才对我说,他在秣城茶楼后院埋下的断剑上,似刻有一门内功图纹。”
“我听后埋怨他:‘师父,你怎不早告诉我?’还与他争执了几句,当时是在野外的雪地上,我俩正在说话,便有一人来见师父,那人就是裘铁鹤……”
袁岫“啊”的一声,眸光微颤。沈越出神片刻,才继续道:
“那天与师父争吵,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师父死后,我也背负起竹箱,才觉出这箱子沉重。当时我不懂师父,这几年接触漏鱼渐多,倒有些懂了。从前师父还有几个旧门派遗址未曾去过,我想着等我为师父报了仇,便去那些地方瞧瞧,兴许也能捡到些残留物件。”
“我曾经问师父,等以后咱们走遍了每一处旧门派的所在,又该去哪里?师父说,‘那咱们就去更远处。’他说这些年他总觉得,远处有一条界限,也许是某一座山,某一道江河,又或许是某一个时日,只要迈过那条界限,便能瞧见那些昔日门派,那个热闹的江湖,还在那里。当时我想了很久,想不出那该是怎样的界限,现下我知道了,那个昔日的武林不在更远处。”
沈越说着,轻轻打开竹箱,“……而是在这箱子里。”
袁岫神色微动,静静瞧着那只竹箱,月色将箱壳与箱中的锈铁残铜都涂抹上一层细细的晶润的光。沈越从箱中拈出一块刻着“秋”字的铁牌。
“这字倒与眼下的景物相合。”袁岫道。
“正是。”沈越轻叹,“我师父少年时离开秣城,常说可惜未能收集到一件秣城当地门派的物事,前几天我在刘宅得了这令牌,也算了却师父一桩遗憾。”
他将箱中物件整理好,将令牌放回,站起身来;袁岫也随之起身,瞧着他小心翼翼地背起那只竹箱,和箱中收藏的那个旧日江湖。
两人并肩朝镇上走去,袁岫道:“我要做的事很难很难,第一步便是当上鲸舟剑派掌门。”
沈越一愕:“只第一步便这么难,那第二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