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裴玄素今日想起父母的原因。
梦境一开头,就是纷飞的纸钱。
灰暗的画面,那人殷红的赐服也也染上了一层的灰暗之色,漫天纷飞的黄色纸钱,“他”把父母的骸灰捡回来的一些,亲自葬在一处僻静的远郊野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暗沉和悲戚,“他”的父母亲被挫骨扬灰过,他吐血过,连捡回来的骸灰泥土都不敢葬在同一个地方,大小心入土为安;另外一半他收在一个玉瓶子里,放在自己的家中。
他瘦削入了骨,不是身体那种嶙峋,而是眉宇中的一种入骨般的砭骨之意,绷直的脊背,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化不开的阴鸷。
但今日这个下葬的画面,那种阴鸷感褪去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孤孑,化作这纷飞的黄色纸钱,漫天满地。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孤坟前,抚摸墓碑,慢慢跪在了坟前。
很多人以为他没有人性和泪了,他是阴冷嗜血的,但此刻“他”低着头抵着墓碑,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簇新的坟土上。
“他”有几分阴柔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声带被生锈的废铁反覆钝磨出了血,“他”哑声:“……爹,娘,是我无用,……”
呼呼的风,杂草声音掩盖了这道沙哑得几乎分辨不清的声音。
有种哀戚,静静流淌,裴玄素看见那个人,回到东都城已经是深夜,“他”立在长长黑暗的大街府门,去最终一转头,重新登车,往太初宫而去。
深夜,“他”的突然出现,惊动了她,冰冷的手和身体,她诧异挣扎,可“他”就是死死箍着她贴在她的身后,硬躺在她的床上,闭目汲取她的温暖。
接下来,画面开始流动,依然是灰暗色调的,却总带着一种流水般的轻柔。
“他”和她,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看首饰,夜晚白日的难得闲暇,细细工笔描画一支钗簪的样式。他审美优秀,又了解她,每每他画的,都会被她所喜欢。
他就无声看着,她把妆台上的这只钗子拿在手。
“他”有时候会上前,站在她的身后,饶有兴致的样子,垂眸带着一腔的深沉的情感,把这支发钗,插进她的鬓发中。
看着她照镜,看着她起身,看着她走动间,流苏摇晃的样子。
他阴沉的情绪,就会崭露一丝罅隙,他勾唇,难得露出一抹愉悦的笑。
当然,他们更多时候会分歧,更激烈吵架,她一样都不要,把妆台东西都扫在地上,或许匆匆收拾,头也不回直接就走了。
她一眼不看,静静躺在妆台上匣子里的发钗,又或者直接扫落在地,断成几段的玉簪。
他会不可抑制,怒极,无数次把东西都下令扔了,妆台砸碎他半眼不想再看,但那些暴烈的情绪底下,幽静人后,却藏着一种伤心。
她本事不够,当了太后之后,始终有一种彷徨,所以她拒绝了琴棋书画这些她本应很喜爱的东西,却摸索着看邸报、学图纸、学其他。
“他”看得分明,不动声色送匠人送孤本,找老师,命人把皇宫藏书阁的书籍都翻一遍,把她可能感兴趣的书籍找出来给她。
可惜啊,“他”和她皇帝外甥立场相对,他一遍遍打压蚕食保皇党,暴戾的手段和血腥的动作,两人无数次的争执,无数次的恨戾和针锋相对。
很多次矛盾还源于他阴晴不定下的自卑,发现一切后悔之晚矣。
当初发现喜欢上这个人,决意强迫她当时想过要如何对她好补偿委屈的她,可“他”一样都没有做到。
搞到她最后一见自己就竖起满身尖刺。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夜宴。
她那天生病初愈,怕他不高兴又吵,她画了个浓妆来的。
当时,她在皇太后的位置上,而他被封九千岁,座位就在高高的第二级的玉阶缓台之上。
觥筹交错,丝竹声声,宫廷舞蹁跹,明黄石青朱红垂帷绕金柱,山呼人声落座纷纷,各种冲“他”的笑声和奉承敬酒不断。
而“他”第一眼看见她,心中恼怒非常。
“他”非常生气,但看她一见自己来,下意识就轻蹙峨眉,单薄的身体保持坐姿坐在大椅上,绷得紧紧的,“他”突然愣住了。
两人纠缠了一年又一年,喧嚣的宫殿内,蓦然回首,“他”发现自己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当初暗自下决心的东西却没一样能做到的。
勉强宴过半场,他把宴席散了,好让她回去休息。
“他”望一眼生病未愈的她,去了重阳宫,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她就服药睡了。
“他”待到日落,骑马出了皇城,走到崇重坊和永成坊相夹的大街之间,“他”突然驻马。
暮色渐深,残霞余晖,华灯已经初上,夏天太阳下山之后,坊市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从坊市大门望进去,各色百姓,一双双小夫妻的少年情侣在其间,有一双年轻男女,男的笑着拿着摊子刚买的糖画,背着大包袱,讨好追着递给女孩。
“他”驻马而立,那一刹,阴沉沉和纷杂的情绪骤然一空。正常的男女情人之间,该是那对年轻情侣的样子吧?而他,除了拉她共沉沦,让她里外不是人,无数不愉快,让她哭让她害怕,还给过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