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站了多久,久到冯维都回来了,孙传廷找过来和邓呈讳换了班,冯维觉得有点不对劲,轻轻脚步声上来探头望了一眼:“主子?”
见裴玄素侧身站在阁楼看着外面,没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裴玄素转身,快步下了木楼梯,蹬蹬蹬的楼梯声仿佛魔音贯耳,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回来的。
沿途依稀青松花木回廊砖壁,不断有站岗和巡值的宦卫番役响亮见礼,他勉强撑着,颔首叫起。
一路走回裴玄素下榻的正院第二进,他临时休憩起居的内房,番役宦卫无召不入内,身后只跟着冯维孙传廷两人。
冯维的声音带着轻松和欢快,他是差不多和裴玄素一起长大的伴读伴武,私下说话不需顾忌,一进了二进院踏上台阶,他就急不迫待八卦:“主子主子,你和星姑娘说什么呢?说这么久呀。”
沈星和韩勃都与裴玄素在藏书楼露台单独相处说过话,但冯维显然更关注沈星。
沈星和他们一起,一家住在一起之后,冯维他们的称呼也从沈姑娘变成了亲近极多的星姑娘。
裴玄素其实早就该定婚了,但由于家中的原因,到了婚龄裴明恭成了裴母曹氏的一块大心病,过往对次子的怨愤愈炽,硬说长幼有序,非得先给裴明恭定婚以后,才轮到裴玄素。裴文阮和她吵了多少次,可这样的情况下定婚人姑娘进门怕是要吃大亏,于是不得不僵持耽搁了。
而裴玄素眼角高,非得要寻一绝色佳丽,方方面面配得上自己,自己又看得上的,才肯婚配。
并且他也愿意让哥哥先定亲,并也非常愿意更多时间曹氏能给哥哥挑个门第过得去,并且不嫌弃他哥哥,愿意和他哥哥夫妻扶持疼哥哥好好和哥哥过日子的。
他甚至自己也私下探听过曹氏留意的对象,一个接一个,不厌其烦。
吵吵闹闹,纷扰耽搁,裴玄素的婚事便一直这么搁置下来了。
种种前情,再加上龙江变故,冯维仨比他本人还着急,老是旁敲侧击煽风点火和卖力给裴玄素沈星两人制造机会。
这不,冯维和邓呈讳对视一眼,两人眉开眼笑一番,冯维又巴巴凑上来了。
——先前在阁楼韩勃还没来的时候,裴玄素想起冯维两个反应。
有这么明显吗?
他还轻笑。
但彼时有多么闲适惬意,此刻就有多么的难受的。
裴玄素在房门前刹停,穿堂冷风呼呼吹着,屋里炭火一直没有停过,暖烘烘的,门里门外,冰火两重天。
他的手像冻僵了一样,伸手推了两次门,没有推得开,他注定停留在冰冷的这一边。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喉结剧烈滚动,他最终回头:“东西提辖司有块明旨铁牌,掌队以上不得成婚,不得置有室外宅,可玩,可亵,但绝不得有牵动心神之人。”
最后一句,他给补全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人后,他终究绷不住了,沙哑到哽咽又竭力遏制的话,喑得几乎在颤抖。
微晴又阴,乌云刹那将这个本来初霁万里的阔大院落笼罩住,突然死寂。
冯维邓呈讳眉开眼笑的面庞刹那失色:“……怎么会这样?!”
……
是啊,怎么会这样?
裴玄素一句话罢,“匡当”一声推开房门,他太过用力,两扇厚纱黑漆隔扇门重重撞在墙壁上,又大力甩了回来。
这个陌生的房间很空旷,被主人家临时洒扫悬挂上簇新青帷蓝帐子,大红地毯铺地,鎏金香炉黄铜炭盆,布置得格调又华贵。
裴玄素第一脚踏回这个不过睡了几晚的房间,香息袅袅,暖烘烘的,石青蓝绿大红地毯,他进房第一眼望的,却是身侧黄杨木衣橱侧的那个超大的落地黄铜镜。
他望着铜镜里面那个自己,轮廓深邃五官靡艳,那双摄人的丹凤目眼尾添了一笔浅浅的晕红,下巴一点须根都看不见,面庞皮肤得有点病态苍白,凌厉中又几分瘦削阴柔,波光流转,沉沉阴翳。
他身上金黄色的妆花云锦斗牛赐服华丽夺目,不过初冬,肩上已披上与他身份相配的黑狐轻裘,名贵的薄裘黑色毛绒衬得他的面庞更加白皙阴柔。
裴玄素学阉人,眼神动作容貌,惟妙惟肖。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同时也是他的枷锁。
他没有别的路走了,仅仅这一条拚命挣扎才闯出来的路。
胸臆间的情绪在翻滚,有什么奔涌着往上冲,裴玄素哽咽得难受,他重重一拳,狠狠地砸在铜镜之上!
“彭”了一声,指关节拳面剧痛,但再如何的疼痛,也不及此刻他心中的巨痛。
旧日家中因他婚事产生矛盾的琐碎画面在眼前过,还有沈星微笑娇俏的面庞,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才前所未有那样深切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