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与初见时一样澄澈的眼睛,看人时湿漉漉的,煞是漂亮,让人一眼就心生欢喜,意识到这是多么高贵骄傲的一位小公主。
虽然小公主的毛发早已不复昔日亮丽,它却有一些东西始终没有变。
阿进与这双眼睛对视了一秒,但很快移开目光。
他看向一位老人,如今村里年纪最大、最德高望重的老人。
灰进也认识他。当年刚来时,这位老人还是村里唯一书堂的教书先生,灰进跟着阿进听了不少他的讲课。
只是老人不苟言笑,平时也从不像其他人一样俯身摸它。不过阿进告诉灰进老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灰进也同阿进一样,很钦佩尊重这位老先生。
今天,这位严肃的老人也同往常一样,只是用漠然的眼神扫了灰进一眼,便道:“开始吧。”
灰进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又被人提起来,放到了一块木板上。
木板很大,搭起一个简陋的台子,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了一个诡异的图案,灰进就放在那图案正中。灰进注意到旁边还放着一把刀。
身体虚弱的时候人就会缺乏安全感,灰进也是。
灰进的身体在雨里发起了抖,看阿进的眼神已经暗含祈求。
那依旧是一双澄澈的眼,天真无霾,盛着满满的信赖,只是散发出本能的无助和害怕。
阿进不看它。老先生的声音却在暴雨声中清晰而低洪地传来:“村长不必自责和心软。是这畜生与妖兽勾结,为村庄带来了灾难,我们如今杀了它,也是为死去的邻里亲友报仇。”
什么?灰进抬起雨帘之后愈显湿漉漉的眼,有些不明白。老先生口中的畜生是……它么?
灰进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但它很快从四面八方一束束比雨丝还冰冷的目光中看到了答案。
灰进本能地为自己鸣冤,“嗷呜”一声凄吼,可是看到村民们骤然如临大敌的表情,又很快停下了。
它想,他们只是误会它了,它不能吓到他们。
它还记得自己是村庄的保护神。它还以为自己是对村民来说过分强大的灵兽。
可它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人按住后颈,死死钉在木板上,竟然用了所有的力气都无法挣脱。
它还忽然发现,木板周围全都是握着武器严阵以待的强壮村民。而他们戒备的对象,不是暴雨和洪水,不是那只导致这一切的妖兽,而是它。
它更没能想到的是,它并没有再多挣扎的机会。
村民似乎对它的力量很是忌惮,怕它反应过来后有什么变数。老先生一个眼神,阿进轻轻点头,一名女子便手起刀落。
“嗤——”一声令人胆寒的钝响。
一颗毛茸茸的头,毛发被雨水打湿凌乱不堪,滚了两圈,落到图腾正中,鲜血欻地覆盖了本来的图案。
有些灰突突的毛色被水洗过,在浓暗欲滴的光线中,恍然好像又恢复了最初的洁白。一双清亮却不复光彩的兽眼微微睁着,里面的恐惧还很少,残留着依旧是纯然的天真。或许是它们的主人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着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家人。
雨声好像更大了。雨水汹涌,像是天空开了个口,倾泄下宽达千里的瀑布。但饶是这样都没有冲净全部的血迹。
雨幕中,阿进的表情变得有些朦胧。
混着满脸雨水,连自己都感受不到是否在哭,只是眼眶终于热起来。
老先生的大手搭在他肩头。
浑浊的眼闪烁着比在场所有人都锐利的理智和精明,老人安慰的语调也不失严肃:“阿进,为了整个村庄,孰轻孰重,你是知道的。”
“没错。”旁边人搭腔,“这也并不是背叛。如果一定要说,是灰进先抛下我们的。”
“而且这洪水也是灰进引来的,当年若是不激怒那只妖兽,王婶一家,还有村长您的儿子,阿娇的两个娃……这么多人又怎么会死?”
“那妖兽点名要用灰进祭祀它,明摆着这事是冲灰进来的。灰进那么强都打不过它,我们即使有心,也护不住灰进啊。”
“护灰进做什么,它那么自私。它惹了事,躲在我们村子算怎么回事呢?难道还想让我们村里的老弱妇孺保护它吗?”
“那畜生一向自私,要讨好它它才给你好脸色。当初明明是我们村长救了它,大家一起收留它,为了给他治病全村人都倾家荡产,没想到是这样一只白眼狼。”
“前两天它是发现村子护不住它,想逃跑吧?连村里的孩子都不顾了,放任他们去死——那可是它看着长大的孩子啊!这畜生竟然如此狼心狗肺!好不容易这次逮到它,万一错过,我们可就再也没机会求得妖兽的原谅了!幸好村长果断,做了正确的决定!”
“——够了!”
阿进的声音在雨中好像有一种悲凄的哭腔,仿佛发自冤死的鬼魂,所有人立即不说话了。
所有人心底里都知道,今日,他们才是背叛,他们才是自私,是他们欺骗利用了灰进,是他们欠灰进的。
他们刻意回避着地上那只小小的,尸首分家的,曾经温热地蹭着他们的手、如今却如同一块破抹布一样躺在地上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