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兮的目光落在程祈年身后的木匣子上,再看了一眼散落在他脚边的几只机关木球,然后抬眼看向了目露震惊的程祈年:“小程监使可知,且不论你那木匣子里的东西,光是你的这一手机关木球,就足以让你们永嘉江氏本家的多少毫无天赋之人对你眼红艳羡?”
他所说的一切对于程祈年来说都是陌生的。
偃术在他的认知中,和机关术从来都是画等号的,这个认知贯穿了他的全部人生,从他通灵见祟,第一次摆弄家中的机关木鸟,展露出机关术方面的天赋之后,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程祈年沉默片刻,才道:“谢兄所说的这一切……对我来说,的确闻所未闻。况且,即便真的如此,观本家那些人对我的态度,我不认为我有任何的价值。”
“偃术易学,机关术却全靠天份和热爱,天份不足之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对着一堆木片施展什么三清之气,更不必说有什么建树。”谢晏兮注视着他:“依我看,那几个来自永嘉江氏的杀手所说也未必都是假的,只是他们断章取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程祈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谢晏兮说得言简意赅,他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永嘉江氏显赫一时,如今却式微至此,他也曾想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年幼时,他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那时他尚在蒙学,他自幼早熟,读史书也比旁人更早一些,于是他以为世家兴衰如王朝更迭,有盛极一时,自然也会有衰落,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规律。
后来,在他的母亲为了他经受了那一场太过残忍的羞辱后,他的看法逐渐变了。
——这样腐朽不堪,这样麻木不仁、以取笑捉弄人、甚至不把除了他们世家子之外的任何人命看做是人的世家,即使有过再高的荣光,衰落才是必然。
无数个日夜里,程祈年都是这样笃信的,也是这样安慰从本家回来后,数次想要轻生的母亲。
“我们要活着,活着看到永嘉江氏彻底消亡的那一天。”他握着母亲的手这样说:“这种世家,不会长久的。苍天有眼,他们总有一天会遭到应有的报应。”
可这一切信念,都在此刻彻底崩塌。
不是那些掉书袋的兴衰更迭,不是苍天有眼,报应轮回。
而是因为简简单单的一纸禁令。
他有杀手八子和四子的记忆蝴蝶,也早就看过他们的记忆,那些记忆片段里,他的确看到了这两人偶然听到见到了本家弟子们的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旁支的那个修机关术的程祈年,对,就是他母亲昔日来求过我们的那个,据说在平妖监里混得还不错。”
——“啧啧,谁能想到呢,有朝一日我们可能还要反过来靠他。”
这话,原来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讥嘲。
而是真正的字面之意。
程祈年倏而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原来竟是如此。
哪有那些复杂晦涩如他设想的原因,真相不过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他过去的那些构思都显得如此幼稚而没有意义。
简单到让他的唇边浮现了一抹苦涩无比的笑。
“但你也见到了,即便当今将这一部分偃术列为了禁术,永嘉江氏又怎可能甘心永居人后,那些最核心的弟子们依然在秘密修炼偃术。”谢晏兮的声音依然淡淡,“至于证据,也很简单,若是没有这门偃术,他们又怎么可能守住长水深牢。”
王朝更迭,天下大乱方定,律法修订来修订去,最基准的部分却从来都不会变。长水深牢里关押的那些人无论朝代如何变幻,只要有永嘉江氏一日,便永远不可能再见天日。
更不必说,这深牢之中实在又有太多阴私和不可见人之事,动一发而牵扯太多人的利益和秘密,就算有朝一日永嘉江氏真的覆灭,长水深牢也会永远存在。
面前人的音色不变,语意里却似是带了些无声的意有所指。
“如今这般乱世,世家的兴盛与覆灭都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人会真正在意什么。扶风谢氏会消亡,永嘉江氏若是长此以往,有朝一日自然也会,不过时间早晚问题,且看有没有人想要推波助澜。”
在程祈年的神色变幻里,谢晏兮倏而一笑,手中的剑直到此刻才施施然还了鞘,发出了一声摩擦轻响。
“对了,程兄方才好像还有些别的话对我说?”
第87章
无数念头在程祈年心头碰撞。
谢晏兮不过三言两语,就将他的所有情绪都引去了始料未及的方向。
而纵使他对谢晏兮的意图心知肚明,可谢晏兮所说的一切对他来说太难以拒绝,也太具有诱惑力,让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永嘉江氏,这四个字,是他这一生的枷锁和永久的烙印。
他体内来自永嘉江氏的血脉让他得以通灵见祟,得以在机关术一道上有所建树。可也正是这一层血脉,带给了他最多的痛苦和最多的自我怀疑。
他过去总以为,自己被本家排斥,是因为自己天份不够,实力不强,所以才不能入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弟子的眼,所以他的母亲去提出这样一个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请求时,却被羞辱至此。